《封神草紙》霜羽卷-10.罪惡

一、

　　從和人一樣高的雜草叢中，進入到樹林，牽著馬的我不知不覺間已沐浴在月光下，前方那道紅色結界又讓我想起了今天的那顆石榴，我很害怕如果有餓壞了的小孩偷走那個貢品，我會因此遭遇什麼不測，或許過去我在填飽肚子的同時，也奪走了素未謀面之人的希望也說不定。

　　那道結界非常明顯，像是故意對外人展示出來的警告，我越來越接近它，就越來越怕自己會後悔來到這。

　　「拜託饒了我吧！我下次不敢了，拔掉我的舌頭吧！但求求你們別殺了我啊！我還不能死！」這陣突來的哭喊貫穿了我的耳膜，我猜來源就在附近，我立刻牽著馬躲到樹後蹲了下來，不久，結界內有四名佩著劍、全身只露出眼睛的人，抬著一位傷痕累累的大叔，慢慢接近結界的邊界，不管那位大叔再怎麼掙扎、求饒，抓住他手腳的那四個人就是不為所動。

　　「為什麼．．．我到底說錯了什麼？」不知道是因為沒力氣了，還是終於接受了絕望，大叔漸漸停止掙扎，像個小孩一樣哭泣。

　　大叔怎麼看都像個受害者，我應該去救他的；但在事實沒搞懂前就隨意出手，也許救到人命，卻賠上自己的良心，我應該去救他嗎？

　　「．．．請告訴我，接下來我的妻子和女兒會怎麼樣？」

　　大叔的遺言沒能得到回答，他被丟出結界外，最後只能聽到自己全身著火後對上天的呼喊，「不管是誰都好，拜託快來救救我吧」這也許才是他的真實想法，我和那四個劊子手一樣死盯著同一個光芒，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而我則是不斷為自己尋找不去救他的理由，在這副景象前，究竟誰才是該被業火吞噬之人？

　　隨著時間流逝，火光從逐漸微小到消失殆盡，我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結束，確認了那四名兇手已經離開後，我便悄悄地從樹後走向大叔，站到他面前為其誦經或許只是想彌補我的罪惡感，我明知道卻還是這麼做，我不得不為自己感到作嘔，為什麼我是這種人？我雙手合十並正確地唸出經文，這樣真能讓地藏菩薩超渡他嗎？當下滿腦子埋怨自己軟弱的我，根本沒想過這種問題，我．．．果然還是無法真心為他人祈禱。

　　「神哪．．．我知道錯了，請帶我回到應許之地見家人吧．．．」他用最後一口氣祈求道，雖然也不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但果然人在生命終結之前，最牽掛的會是家人吧？

　　確認他完全斷氣後，我再度看向那道結界，今天傍晚我死過一次，而我很確定，要是紫薇騙了我的話，這次就真的要完全踏上彼岸了，我呆站在原地，遲遲下不了決定，就連有一隻烏鴉回到我肩上都沒發現，直到接收到牠的警告後。

　　「什麼？！」霜羽飛到我面前，我盯著牠不久後，又不得不再面對這位死去的大叔。

　　「．．．霜羽，你沒搞錯什麼吧？」牠沒有回答我，便頭也不回地筆直前進，眨眼間就飛入了結界，消失蹤影，還真是自由啊．．．算了，隨牠去吧！牠本來就只需警告我有屍鬼出現，而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可以自己決定，比起神殿的那些正規神捕軍，我們的確是挺格格不入的。

　　我手按著劍，蹲下來仔細檢查大叔的指甲，雖然不怎麼明顯，但的確正緩慢地長出爪子，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發現煞咒章，因為大叔全身被燒得焦黑，只能隱約看出符文，審判鄉的掌管者是呂望，我沒辦法像他一樣隨時隨地進出，而且只有他才能製作並使用操偶符，也就是說，我無法知道眼前這隻屍鬼的真實姓名與生前犯下的罪孽，現在只能在「殺」與「不殺」兩者間做出選擇。

　　四下無人，我不太情願地拔出绀霧，刀鋒輕輕貼著屍鬼的太陽穴，如果放著不管，很可能會出現被屍鬼攻擊的無辜者，那他算是被我間接給殺了，如果我此時就殺了屍鬼，很可能錯殺一個值得再度轉世為人類的靈魂，不管做哪個選擇，我都無法置身事外。

　　而在某個瞬間，我握緊了刀柄。

二、

　　我其實在出發前早就知道會遇上這種事，也以為自己下了足夠的決心．．．去斬殺屍鬼，我第一次感受了送靈魂下地獄的感覺，我用玄火[1]將大叔的屍體燒個精光，因為身為流浪神捕，必須湮滅證據才行，我希望盡快找到理由來證明自己做的選擇是正確的，我為自己的迷茫感到害怕，究竟什麼時後，我才能果決地動手？

　　對我來說，殺屍鬼等於是殺人，我坐上馬背，頭也不回地轉身逃跑，毫不猶豫地就衝入了結界，沒想到跑了一段時間後才意識到自己毫髮無傷，剛剛對紫薇的懷疑，瞬間就像個笑話，我漸漸放慢腳步，而夜風吹響稻田的同時，自己才冷靜下來思考究竟又處在什麼鬼地方。

　　我小心翼翼地在這一望無際的農田前進，如果是在清雪縣，就算到了三更半夜還是會有各式各樣的歌歡酒舞，而現在明明還這麼早的時間，經過的農家卻全都熄了燈，路上沒有半個人影，我彷彿像個最突兀的存在，倒在地上的瘦骨頭們紛紛抬起了頭，不知道他們是好奇我這位外來者，還是覬覦這隻馴服於我的馬肉，我只敢用眼角的餘光觀察他們的臉孔，他們讓我感到既憐憫又危險，我討厭這種感覺，所以再次策馬前進。

　　「剛才．．．他們大概覺得我很無情吧？」霜羽現在不在我身邊，所以只好拿馬來代替牠，說服自己不是在自言自語。

　　「其實我曾想過要不要把一些糧食分給他們，但最後我還是沒這麼做，因為我很清楚，一旦做出無條件的施捨，自己很可能會被反嗜」我又抓起了自己的馬尾。

　　「．．．我死後一定會成為屍鬼，就跟芙蓉一樣」我拿出李世民在神農廟發現的髮簪，烏鳴這兩個刻字，突然變得很顯眼。

　　「這一切．．．究竟什麼時後才要結束？」我收起了髮簪，煩躁感使我失去了前進的動力，我決定先隨便找個沒人的角落過一晚，霜羽不知道抵達鎮上了沒有？我們雖然會有默契地朝同一目的地行動，但我並沒有將牠收服為式神，牠只是我的同伴，我無法隨時叫牠出現在面前或命令牠任務，出發前牠也是很不情願地同意假扮一隻黑色烏鴉，明天清晨就隨便找個人問路吧！現在除了冒險相信他人外，我想不到其他辦法。

　　就在我尋找著附近有沒有馬廄讓我偷偷睡一晚時，稻田的土壤味忽然混進了一股只有貧民和奴隸階級才熟悉的味道，我朝著它傳來的方向前進；為了存活，只要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就沒有不能吃的理由，我漸漸停下腳步，我想現在趴在馬蹄前的這隻滿口鮮血的可憐白犬一定也這麼認為吧？我看著牠一旁的那堆細小骨頭，而牠持續朝著天上的皎月和繁星看去，我跳下馬背，蹲在白犬前。

　　「你在想著該怎麼活下去嗎？」這次算是我的自言自語嗎？

　　「你和我認識很久的某個人很像，那時我們過的還算是幸福吧．．．」今晚的微風吹起來稍涼，卻也挺舒服的。

　　「但是那個人跟你一樣，非常可憐．．．不過我想這都是沒辦法的吧？」為了存活，只要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沒有不能吃的理由。

　　我將手溫柔地輕放在牠頭上，牠毫無反抗地闔上了眼，像是正準備享受人類的憐愛般。

　　「對不起，我會為你誦經的」

三、

　　我以後一定會成為屍鬼，到時我希望某人直接朝我的太陽穴砍下致命一擊，讓我直接在地獄接受懲罰就行了。

　　他們又都抬起頭盯著我這邊，不知道才一隻能不能餵飽他們，我從放在馬背上的袋子裡拿出一份食物，隨機放到一位老翁面前，這時，其他人幾乎都死命地站了起來，有些人腳不能走，就朝我爬過來。

　　「．．．一人只能先領一份」希望食物的量足夠讓我這麼做。

　　他們果然全都餓瘋了，雖然我是在分送，但看起來就像被搶走手上的食物，生肉要煮熟了再吃，這點知識他們應該還是有的，但他們來不及在乎這點了，緊抓、撕咬、吞食，我眼前的人類像是沒有獠牙的猛獸一樣，我身後有三個人還躺在地上，我手伸進袋子，卻發現只剩一隻腳，我看向那三人，一位是老嫗，另外是抱著孩子的母親，她的孩子現在一定覺得世界本就長這副德性吧！但等他長大後，了解自己所承受的是一種折磨，會不會就懷疑起自己出生的理由呢？我不經這麼想。

　　不過，我還是希望孩子能活下去，於是我向那位母親邁出步伐。

　　「不用了，送給旁邊那位老婆婆吧」我才剛蹲下，連手都還沒離開食物，但我沒有照她的意思做，依舊將食物放到她面前。

　　「．．．請收下吧！您和那孩子已經餓．．．」

　　「他死了」

　　我什麼話都沒說，現在該做的是安慰嗎？永遠不會有答案，既然如此，我就繼續做該做的事就好。

　　「我知道了，那請您先等我把食物切成兩半，我會把另一半分給那位婆婆」

　　「我不需要，已經夠了．．．最後能再次被像您這樣的善人關心，我已經很滿足了」我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的感謝。

　　「請您接著孩子的份活下去吧！他也一定這麼希望」我繼續用刀切著牠的腳。

　　「．．．那是不可能的，就在丈夫被逮捕的那瞬間，我竟然起了利用這孩子的念頭，所以他才選擇先離開我，早知道．．．我們就乖乖待在這應許之地就好了」她的聲音很微小，我也沒很認真聽她說話，把切好的食物放在她前面後，就走去旁邊找那位婆婆了。

　　一開始還沒注意到，但蹲下仔細一看才發現婆婆臉上已經出現屍斑了，雖然這種景象很常見，但我還是不自覺地發出嘆息，她的雙眼已閉著，我希望她是在睡夢中死去的。

　　我轉頭，準備將這份食物再還給那名母親。

　　而那瞬間，我看見她抬起一隻緊握著髮簪的手，我立刻丟下食物衝了過去，我伸出手卻來不及阻止，尖銳物刺穿喉嚨的聲音與血花同時四濺開來，她的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痛苦掙扎，不停抖動，自殺之人是最有可能成為屍鬼的，不過我發現沒時間思考要不要先一步下手了。

　　那個髮簪，和我身上帶著的一模一樣。

　　我看向其他人，他們還在享受著大餐，完全沒顧及到這裡的狀況，這讓我安心許多，我迅速拔出髮簪收進衣襟，並起身跑向我的馬，不過我心中的一絲猶豫又讓我停下腳步，我拔出紺霧，走回那位母親身旁，法劍直接對準了她的太陽穴。

　　「對不起．．．我．．．」快點下手！該死的宇文秋！妳到底在怕什麼？反正她不管怎樣都會死，不趕緊將她的腦袋砍成兩半的話，其他人就會被殺的，為了拯救某些人，自己必須背負點罪惡，蓬萊島的每個人都了解這種道理，更何況妳還是個流浪神捕！難道還奢望自己永遠清白嗎？還幻想自己是最特別的嗎？

　　此刻我能明顯感受到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我明知道必須立刻動手，在剛剛的決心消失殆盡之前，但是，我聽到有些零星的腳步聲向我靠近，原來是他們的食物吃完了，面對那些眼神，我什麼都做不到，我收起了紺霧，立刻跳上馬背，倉皇離開。

　　我不知道朝這個方向前進會到哪裡，只希望趕快搞清楚這一切，我不斷地加速，再加速，或許也沒注意到再次經過那隻白犬的血跡，與牠孩子的屍骨。

[1] 玄火；一種黑色火焰，神捕在殺了屍鬼後，會用其將屍鬼的殘肢焚燒殆盡，以防屍鬼重新活了過來；尤其是流浪神捕一定要記得這個步驟，否則會被神殿發現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