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故事第二零一期

從射鵰到飛狐（中）　／梁哈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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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射鵰英雄傳》以「九陰真經」為主題獲得巨大成功之後，金庸對《雪山飛狐》是抱著很大的野心和期望的。「武功祕笈」的母題在他手中寫得登峰造極，他接下來要挑戰的，就是「寶藏」。

　　尋寶故事並不是中國古代小說的重要母題，你很難看到古代小說敘述類似阿里巴巴的芝麻開門、或是《金銀島》之類的故事。但關於李自成的傳說卻是很多的。金庸似乎很愛李自成的故事，印象中他至少有三部小說講到李自成，一部自然是《碧血劍》，讓袁承志對闖王失望，一代絕世高手竟然到汶萊當了台勞；一部是延續角色的《鹿鼎記》，讓李闖為吳三桂戴了個大大的綠帽，還順便給韋小寶明媒正娶了阿珂。託闖王的福，我們才有機會跟韋小寶，一齊目睹陳圓圓的絕世芳顏，以及聽她唱圓圓曲，方方歌。

　　另一部，自然是《雪山飛狐》。「少年英雄成長故事」的其中一個母題是「獲得寶物／秘笈」（我也懷疑這其實是金庸參考西方小說開啟的，因為在他之前武俠小說也沒有誰在寫這個），《雪山飛狐》一開始就是從闖王的寶藏開展的。大意為：

「闖王破了北京之後，明朝的皇親國戚、大臣大將盡數投降。這些人無不家資豪富，闖王部下的將領逼他們獻出金銀珠寶贖命。數日之間，財寶山積，那裡數得清了。後來闖王退出北京，派了親信將領，押著財寶去藏在一個極穩妥的所在，以便將來捲土重來之時作為軍餉。他將藏寶的所在繪成一圖，而看圖尋寶的關鍵，卻置在軍刀之中。九宮山兵敗逃亡，闖王將寶藏之圖與軍刀都交給了飛天狐狸。後來飛天狐狸被殺，一圖一刀落入三位義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飛天狐狸的兒子奪去。」

「百年來輾轉爭奪，終於軍刀由天龍門田氏掌管，藏寶之圖卻由苗家家傳。只是苗田兩家不知其中有這樣一個大秘密，是以沒去發掘寶藏。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傳，可是姓胡的沒軍刀地圖，自也無法找到寶藏。」

　　《射鵰》以《九陰真經》為中心，把整個武林的所有高手搞得團團轉，　國父　孫中山先生云：「中國人不知自由，只愛發財。」則寫找尋寶藏的故事，讓一群明明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卻拚了命爭奪金銀財寶、寶石瑪瑙，必然更能凸顯人性之貪婪與醜惡，不但可以激起讀者發大財之深層慾望，故事一定也更為緊張刺激了。

　　但他畢竟沒這麼寫，因為寫著寫著，把苗人鳳和胡一刀的故事寫得太漂亮了，這兩個義薄雲天的角色建立起來，你還能讓他們去發大財、自相殘殺而死嗎？不能嘛。於是最後就變成一群小咖在那爭來搶去，並揭開誤會多年的醜惡事件，草草收場。這個主題的野心，只有到《素心劍》（後改名《連城訣》），才總算「完成」了。這是後話，未必會提。

　　但你還是可以從金庸的敘述方法，看出其野心。他首先用了黑澤明的《羅生門》結構，來交代胡一刀和苗人鳳的懸案，再用故事接龍的方法，像偵探破案式的揭開胡家、苗家和田家的恩怨和寶藏的秘密。花了足足六回，來醞釀主角出場。說實在，還真的只寫了個開頭而已，就已經這麼精彩，你就知道他往後要寫出多厲害的大構思。只可惜《明報》創辦在即，只能迅速完結，這個上次已經說過了。

（羅生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F1paUZWrok）

　　但他畢竟還是把最精采的部分寫完了，那就是胡一刀與苗人鳳的故事。兩個武功相當的絕頂高手，一個豪爽一個內斂，一個用刀一個用劍，一個有妻兒相伴，一個孓然一身，卻因為家仇大恨，必須成為敵人。而他們在生死相拚的過程中，竟然成為生死知己。

　　胡一刀長著一張黑漆臉皮，滿臉濃髯，頭髮又不結辮子，蓬蓬鬆鬆的堆在頭上，簡直跟張飛一樣，是豪邁的遼東俠客。而苗人鳳則極高極瘦，面皮蠟黃，一雙破蒲扇的大手，手掌瘦得只剩下骨頭，是個沉默的憂鬱劍客。

　　跟苗人鳳決鬥，明明很可能會被打死，胡一刀卻說：「跟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場，那也是百年難逢的奇遇啊！」

　　胡一刀的寶刀把苗人鳳的劍削斷，他卻不趁勢追擊，反而說：「你換柄劍吧！」最後胡一刀自己換了一把普通的刀，苗人鳳卻把劍尖折斷一截，以示公平。

　　兩人從白天打到夜晚，鬥了無數招，依然不見勝負。心中相互欽佩，胡一刀笑道：「你讓我多活一天吧！」先行停戰。互相告退之時，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禮節。

　　由於愛慕，胡一刀晚上不睡覺，來回急奔六百里去殺了商劍鳴，幫苗人鳳報仇，讓他能夠安心決鬥。而且他用的是苗人鳳的劍法，讓他感覺是苗家報的仇，超貼心。

　　苗人鳳為了回報，拿出一塊黃布，上面綉著的七個字，低聲道：「嘿，打遍天下無敵手！胡吹大氣！」（這就是在告訴胡一刀，我不如你，你比我強。乃暗暗告白之術）伸手抱過孩子，將黃布包在他的身上，對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長兩短，別擔心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

　　又是打到天黑仍不分勝負的一天。兩人就喝酒談論，睡在一起，越聊越是傾心。金面佛將苗家劍的精要，一招一式講給胡一刀聽。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傾囊以授。胡一刀還說，如果我死了，我老婆可以跟你……做朋友。

　　兩人的世界，外人不可介入。田歸農用彈珠幫苗人鳳，反被他夾手搶過彈弓，折成了兩截，叫他滾。超兇。

　　你知道這中間最爽的是誰嗎？就是胡一刀的老婆胡夫人。她真的是坐在海景第一排，一直看著兩人的感情升溫、不斷發出姨母笑的傢伙。只是看到最後她大概覺得不行了，再這樣下去老公都要被搶走，就提醒胡一刀，苗人鳳每次在使那招「白鶴舒翅」，背心必定微微一聳，要趁機進擊。胡一刀果然藉此打敗了苗人鳳一次，但又捨不得他輸，於是藉口是靠夫人贏的不算，繼續打下去。

　　雖然最後因為奸人毒害，胡一刀還是死了，但短短幾天打鬥，兩個仇人成了可以交託家人的性命給對方的刎頸之交。連胡夫人都絕對信任苗人鳳，將初生的兒子給了他，輕輕鬆鬆就自殺了。

　　這是金庸寫過最感人、最熱血的友情。說實在，這對他來說是很不容易的，因為他雖然朋友眾多，卻沒有在文學、學問和事功，整體上可以跟他並比的朋友。雖然不知哪個笨蛋給他、倪匡、黃霑和蔡瀾，取了個不三不四的綽號：「香江四大才子」，但後面三個一直都拚死否認：「與其說是朋友，還不如說金庸是我們的老師」，「金庸早就超越才子，早就是一代宗師了。」他們對金庸百科全書似的學問，過目不忘的記憶能力，在武俠文學的開創，以及對學問的小細節的講究，都驚佩不已，絕不敢與之相提並論。

　　當時中國淪陷，有學問、有骨氣的人全都遭到迫害，金庸又長居香港，無緣結識；而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等人雖在香港，金庸也跟他們有所往來，但畢竟他們都屬於中西哲學的研究家，與金庸路數大異。我對金庸的印象，就是他沒有一個知己好友。所以他能寫得出苗人鳳和胡一刀，委實難得。

　　然而從這一次之後就沒有了。他想寫，卻再也寫不出了。他在《倚天屠龍記》很用力在寫男人的感情，甚麼張三豐與武當七俠，張無忌與謝遜，明教兄弟的義氣，似乎很想延續《雪山飛狐》的那種感覺，其實寫到最後他自己都不太滿意。《神鵰俠侶》寫愛情寫得五花八門，個個精彩，從此他寫友情的筆就蛻色了，甚麼狄雲與丁典、喬峰與那兩個獃子的白痴結義，康熙與韋小寶……都完全沒有胡一刀與苗人鳳的感覺了。

　　這樣的友情，足以撐起七零八落的《雪山飛狐》，使其成為經典（《雪山飛狐》厲害的真的不在結尾，那個很爛，別再幫金庸找藉口了）。明明兩人交往、打鬥的過程也沒有仔細的招式描寫，卻讓人一看再看，迴盪不已，可見其感人至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