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苦難與他的不由己

誰也羨慕著誰，卻誰也不明白其他人背地裡的辛酸。

想起前些日子，因為業務的需要走訪了城市中區。出差在外，心底卻因辦公室裡尚未完成的案件心煩。陽光暖而不毒辣，鑲在10月初秋的天空，抹抹浮雲如絲，在湛藍畫布裡悠遊，可惜我無心思沈浸於這些愜意，尚未聯絡的計畫、未處理的帳款及方才新增的幾筆案件，縈繞腦海。

思緒盤根錯節，走在同樣盤根錯節的中區巷弄，我羨慕著迎面擦身的其他人類。路邊指揮著停車場車輛進出的警衛大哥，那樣自由自在的引領車輛進出的姿態，令我稱羨；路邊麵攤的老闆娘正滾著熱水，煙霧蒸騰，有說有笑，迎接著晚餐時間即將光顧的都市饕客，羨煞了我的不由己；我也羨慕著白髮老者拄著杖從我面前蹣跚步過，真好，應該是採買完要回家了吧，這個時間點到家，還能睡個午覺，泡盞熱呼呼的紅玉紅茶。

天光雲影、往來老少，都令我神往，只因在他們身上，找不到與我有相同煩悶的蛛絲馬跡。

轉了個彎進到一條狹窄巷子，只見老舊的電子遊樂場、旅店與頹敗的房屋乍現眼前。這裏的落寞，源自於它的曾經繁華。一位女年紀稍長的女士，穿著黑皮長靴、緊身裙，絲質上衣，露出大半部分的身體肌膚，臉上施著厚厚妝容，站在騎樓下，一抹陽光照在深褐色頭髮上，絲絲縷縷發著金光。點著煙，煙霧在空氣中留下光線前進的軌跡，我瞧見她的神情，遠望、失焦，我頓時明白，我不羨慕他，因為我在他身上看見和我一樣的煩悶。

她此身穿著，我明白了些什麼。陽光照在身上，她不願抬頭望向藍天白雲，一層無形的陰翳籠罩，除了黑白之外，不著其他光彩。

於是我心底的苦悶有了共鳴，那是關於生活最原始的樣子，那是不想面對卻又不得不赴的日常，而偏偏身不由己就是生活的原貌。我想著她的年紀，或許有一個年幼的孩子、一雙高齡父母需要撫養，想像著生活的無奈與力求平衡的收支，多麼龐大的壓力坐落肩上。

處理完業務，返回的路上，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其實哪個人的日常，沒有參雜些痛苦的成份在其中的呢?路口的警衛大哥有他的優遊自在，反身的苦悶，是在都市燈火歇息後的深夜，仍需挑著燈火，守著空蕩偌大樓建築的惆悵；麵攤老闆娘看似賢淑從容，備著晚餐時段所需要的蔥段、香油、麵條、肉燥醬汁，還得同時兼顧爐火，這一切看似發生於談笑風生中，看似如此自然恬淡，隱而未見的卻是，早起貪黑的食材採買、煞費心力的高湯熬煮；是深夜零點，城市睡去後，起身收拾著狼藉碗筷與心靈的疲憊身影。趕在凌晨時分歇去，幾個小時候，又得忙碌上工，每個晝夜，往復如是。

拄杖徐行的老伯伯，看似擁有大把的光陰能夠靜處，當是頤養天年的歲數。但就像每段路途，都有它的關卡，每個年紀總有屬於他的課題。踽踽獨行，在我們眼裡是從容、優雅，但在他心底或許意味著寂寥靜默，也許他的心早已不在現世，而是遙想某個年輕的午後，與妻子曾經美好的出遊，而後思念泉湧，夕陽無限好，卻是近黃昏。那是一個極為沉重的議題，思及此，我不願再深入探究，只是明白，每個看似令人稱羨的生命裡，都有著不為人知的難處，任誰的年歲，最終，都只淪為月曆紙上一天天爬滿的方格。

任何華麗的舞步，搭上了日常的旋律，終得落得索然的下場。那些足以磨掉一個人光彩的柴米油鹽、無法割捨的嗔癡情仇、雞毛蒜皮的家務事，收刮了你的獨一無二，至此便也淪作眾多日常裡的一份子。所謂生活，便是不情願卻還是得去做的那些，想要也能夠去做的，叫做幸運。

駕車返回的途中，我開始不再眼紅他人，只因在他們的身上，看到了和我一樣的關於日常的煩悶。或許該做的，從不是羨慕，而是試著讓自己，用不同的角度、心態，去解譯這千篇一律的繁瑣日常，試著在不完美中看見完美、在無常裡尋覓寬慰、在怨懟裡迎向遠方、在無奈中找到答案，進而淬煉出屬於自身的見解與故事。最終在陽光溫柔撒落的某個午後，品嘗苦盡甘來後的香甜與餘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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