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爬久了,看路上的人穿些什麼也變成一種樂趣。像是看裝備展,看看大家穿S家還是L家的登山鞋、快乾褲和緊身褲哪個比較流行、喔那個人背包是A家的耶。到了歐洲,看別人穿些什麼更是不可忽略的娛樂,看哪些品牌流行,還有看歐洲人都穿什麼爬山。最大的差異是短褲真的很常見。環白朗峰健行的路徑大多寬敞,很多人都穿著短褲上路。跟台灣山上有點像,有些人穿著運動服飾球鞋也上山了,畢竟這也是超級有名的大眾路線吧。
第七天,要先一路陡下到義大利的登山大鎮庫馬約爾(Courmayeur),接著再陡上攀到對側另一片山系上。這天我因為想在Courmayeur多逛逛,刻意把路程安排得比一般要短,沒想到意外地累人。天氣非常炎熱,我完全不想讓自己暴露在陽光下,一秒鐘都不想。前進的目標只剩從一個陰影處快速移動到前方的下個陰影處。前方有兩位小哥也正在往上,我在他們休息時超越了他們,但沒多久他們也在我停下喘息時超越了我,誰都快不起來。我唯一的安慰只剩下想像著抵達山屋以後能買到的冰涼飲料,管他多少錢,我買定了。
終於到了山屋,躲在屋簷下喝著三歐33cl的冰可樂,同情地看著陸陸續續爬上來的人,每個都一樣被熱氣烘烤得滿臉通紅,在山屋前的水槽邊舀水沖洗。這個時候兩個年輕女孩穿著運動內衣和真理褲出現,只覺得再恰當不過。
兩個女孩這晚跟我都睡在有八張上下舖的大房間。她們是大學同學,放暑假來爬山,平常玩許多運動但這是人生第一次爬山。也許這是為什麼她們穿運動服裝吧。但真正令人驚豔的是稍晚後到來的室友。在山頭拍照閒晃後我回到房間,遇見一件棉麻質的白色長裙。穿著它的是一位白髮老奶奶,踏著拖鞋怡然自得地在山屋裡走動。
你如果看過鐵達尼號,應該會記得最後一幕:在夜晚大海中的研究船上,白髮蒼蒼穿著白色長袍睡衣的老奶奶。就像那個場景一樣違和(
圖片支援)。研究船上科學家或技術人員們應該總是穿著實用性衣著,可防風防水或是潛水保溫,可能鮮橘色可能塑料,不管是啥都不會是白色鬆垮的長裙。誰會在爬山時穿睡衣啊?很多人甚至喜歡吹噓自己爬山只帶一套衣服,連備用替換的一套都沒有。但老奶奶真的穿著一件除了睡覺不適合任何其他時機的長裙。看著老奶奶,突然覺得她不是在旅行,她是回到家了。
晚餐後,我和老奶奶在山屋外的木桌上相遇。她寫著日記,我燒熱水。她說她從葡萄牙來(好遠!),昨天晚上才搭飛機到瑞士,接著就從La Fouly一路走到這裡。等等這段路有二十多公里,我們現在在義大利了耶。我說好厲害,走這麼遠,她說還好啦路不難走沒什麼起伏。她掀開很淑女的側背包,露出一台類單眼相機,手在它上空輕輕揮舞,說那是她的好夥伴。平常是用另一台單眼相機,但因為一些因素這次的夥伴是它。
我也不是沒見過體力很好的老人家。有時老人比年輕人還健腳。那些阿伯阿姨看到我們會說「啊這麼厲害啊!年輕人!很棒!」之類的話,好像年輕人很少會爬山一樣。這些老人家通常都十分有活力,穿著鮮豔的T shirt或排汗衫,脖子上披著毛巾,頭上戴著鴨舌帽,可能印有某某地方登山社團的標誌,也可能一隊人馬都穿著一模一樣的鮮黃色汗衫。阿姨可能穿著桃紅色機能上衣配紫色登山褲,腰間有著黑色霹靂腰包、帶著超寬帽緣的遮陽帽(必定也是鮮艷的暖色系但絕不會跟其他衣物同色),鮮藍色後背背包(可能是O牌也可能是 A牌)裡面可以掏出各種實用小物,絕不吝惜分享衛生紙防蚊液消毒紙巾或是很好吃的薑紅糖。這是台灣,有厲害的熱情的歐吉桑歐巴桑。
但不會有睡衣,更不會在山屋換上白色棉質睡袍。也不會在晚餐後趕在太陽隱沒前下拿出鉛筆認真刻劃密密麻麻的筆記。老奶奶說她來過這一代山區很多次了,她拍攝這裡的山很多次,很多年以前就拍過冰河。現在冰河越來越短了。
她輕描淡寫,我卻一時消化不了這個時間和空間的龐大。一個晚上從葡萄牙衝義大利,從不知道多久以前(可惜忘記她說多久了)到2020年,她一次一次拜訪,看著陽光從冰帽冰河後升起。好想知道奶奶走過了哪裡?那時候看到的冰河長什麼樣?那時候會像今天這麼熱嗎?那個時候的人爬山都會堅持帶著睡衣和拖鞋嗎?每個長日跋涉後堅持要回歸文明,像在自己家一樣?
也許她上山真正的目的就是要過得像是在自己家?也許今日走訪這座山就是回家?
隔天我錯過與老奶奶告別的機會,吃完早餐回到山屋時已經人去床空。我接下來踏上老奶奶前一天走來,往La Fouly的路。終於踏上義瑞國界的隘口Grande Col Ferret時,我第一千次想到她說這段路很好走。
最好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