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丹一覺醒來,發覺已過亥時,他獨個在一間屋子暖炕上躺著,喚人進來一問,才知道午間眾人飲酒,大約他太累,又懷著心事,竟然醉得不省人事,成德便命人在隔壁院裡為他收拾屋子安頓。他聽說曹寅已在傍晚回府過節,想時刻已晚,不好再到成德院中打攪,便靠在窗邊考慮是否辭出明府,忽見隔壁屋中出來一人,手持燭台和一卷薄冊,仰頭望月,在院中踱步,口中喃喃有詞,正是今日結識的顧貞觀。他想顧貞觀替他起字十分合意,便整頓衣裳,開門出屋,拱手笑道:「梁汾兄好雅興,在此對月讀書?」
顧貞觀轉頭見是吳丹,也拱手笑道:「談不上讀書,不過斟酌旅途中些許散亂詩詞。」
吳丹雖通文墨,畢竟不在這上頭用心,一時好奇,上前就著燭光一看,顧貞觀手中薄冊原來是一疊裁得約略大小生宣紙輯成,上頭詩詞文章有工整有紊亂,大約是陝西進京這兩千里途程所作。他順手一翻,見上頭寫著一闋《浣溪沙》:
物外幽情世外姿,凍雲深處最高枝。小樓風月獨醒時。
一片冷香唯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待他移影說相思。
他被這詞打在心坎上,翻過一頁,又是一闋《浣溪沙》:
不是圖中是夢中,非花非霧隔帘櫳。窄衫低髻正相同。
清脆鈴聲檐鴿夜,悠揚燈影紙鳶風。此時攜手月溟濛。
吳丹嘆道:「梁汾兄好高文才,連我這般不學無術之徒,都能看出熱鬧來。」
顧貞觀聽他十分客氣,笑道:「豈敢?幾闋小令都是思鄉思人之作,難登大雅之堂。」
吳丹道:「怎能這麼說?我素來聽容若說,詩以明志,詞以抒情,梁汾兄這詞,相思之情躍然紙上,真能動人,想來這就是好詞了。」
顧貞觀察言觀色,笑道:「莫不是青嵐兄心有所繫,苦於相思,看著格外感觸?」
吳丹被點穿心事,頗覺尷尬,想拿話支吾過去,卻耐不住心頭疑問,便硬著頭皮道:「梁汾兄好犀利目光,我畢竟裝傻不成,既然如此,倒有一物想請梁汾兄過目,解我心中疑難。」
顧貞觀見他從袖中摸出一柄白銀桂花簪,背面刻字極其纖小,湊在燭前一讀,便道:「這是白樂天八首《有木詩》之一,只不知簪子來處為何?」
吳丹不曾聽過此詩,便答道:「我傾心之人臨別贈簪留字,我卻沒能與她說上話,偏生我不明白此中意思,只好冒昧求教。」
顧貞觀見吳丹始終多禮,更是存下好感,便笑道:「白樂天《有木詩》本是風騷之興,諷喻前朝當代,兼以惕勵後人,頭六篇託弱柳、櫻桃、枳橘、杜梨、野葛、水檉,以喻在位,第七篇以凌霄諷刺附麗權位之人,最後以丹桂自許。」
吳丹一聽,想來仕途不順文人騷客筆下沒有好話,臉上多少有些不自在,聽到詩人最末以丹桂自許,卻又好奇心起,問道:「如此說來,丹桂在白樂天筆下總算不差?」
顧貞觀見吳丹臉色有異,覺察過來,也想掉開話頭,便道:「正是,《有木詩》末篇不只這四句,只要通篇讀過,便能清楚白樂天原意。」便對月吟道:
有木名丹桂,四時香馥馥。花團夜雪明,葉剪春雲綠。
風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獨佔小山幽,不容凡鳥宿。
匠人愛芳直,裁截為廈屋。幹細力未成,用之均自速。
重任雖大過,直心終不曲。縱非棟樑材,猶勝尋常木。
吳丹聽他娓娓唸來,不禁有些發怔,待他唸到結句,便道:「梁汾兄念得清爽,我卻聽不明白。敢問梁汾兄,若她以丹桂自許,卻是何意?」
顧貞觀微微一笑,說道:「青嵐兄好大福氣,相與之人通詩歌能文墨,想來不是尋常閨閣,而是青樓紅粉。看來她以丹桂自許,也借青嵐兄名中一個『丹』字寄託衷心。只是既稱不容凡鳥宿,想來她別有依託,也非是等閒人物,她對青嵐兄縱非無情,卻不能因此更易曲直。」
吳丹一呆,心想,她畢竟看靖少遠重於我,他們有情在先,我也無由埋怨,偏偏她留下這麼一首詩,卻教我何以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