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盡梨花月又西|第六・金縷紅樓 (3)

2022/02/0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烏頭馬角斷腸詩,紫陌青霜雁去遲。
殘夢低迴關塞遠,樓頭唯有月相知。
成德勾搭曹寅一整日,曹寅總不理睬,到申時下值又見他跑得比誰都快,知道他鐵了心要迴避,心頭煩悶無可排遣,又怕回家被盧玉寧看出端倪,出皇城後索性冒大雪騎馬往北,到安定門外一間酒樓,要了二樓一個包間,捧著一壺燒酒靠窗而坐,獨自倚闌賞雪。這日風雪雖大,安定門外還是人群熙攘,街上有賣年貨的,有賣器物玩物的,還有不少擔著熱食的小買賣人,他心緒不佳,看著如此熱鬧街景反而備覺孤寂,索性拿著酒壺牛飲,忽聽隔壁包間琴聲婉轉,一人撫琴作歌唱道:
  江南夢斷橫江渚。浪黏天,葡萄綠漲,半空煙雨。
  無限樓前蒼波意,誰采蘋花記取?但悵望、蘭舟容與。
  萬里雲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
成德正想這人唱葉夢得詞,萬千愁緒暈染得淋漓盡致,忽然琴聲歇處一個聲音笑道:「梅郎唱這曲子倒是歪打正著。梁汾有幾闋《金縷曲》,不知你看了唱詞能唱不能?」
成德不意顧貞觀在此聽人唱曲,正自詫異,便聽顧貞觀說道:「格兄明知我的痛處,就別尋我開心了罷。」
那姓格的說道:「悶在心中不如交付七弦。梅郎唱曲,人稱京師第一,就讓他唱唱你的《金縷曲》罷。」
成德心想,這人大約是顧貞觀新結識的朋友,不知是何風雅人物,竟找個優伶相伴,便聽那梅郎笑道:「請顧爺示下,梅郎盡力便是。」
過了好半晌,隔壁始終不聲不響,成德正在奇怪,便聽那梅郎說道:「雖是同一曲牌,這詞卻是鏗鏘聲調,慷慨激昂,我實在並無把握,若是唱壞了,請格爺顧爺多多擔待。」
那姓格的笑道:「你唱便是了,哪來這許多囉唆?」
成德靠著窗外闌干,儘量將身子往隔壁窗口探,果然便聽琴聲泠泠,沒了原先傷春悲秋閨閣情致,反勝似窗外呼號冰雪,幾個撥撚之後便聽梅郎呼道:「季子平安否!」
成德知道季子是吳兆騫的號,登時心頭一震,又聽梅郎唱道:
  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
  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
  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
  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梅郎唱畢《金縷曲》,手下撥弦不減反增,成德聽著只覺心頭熱潮衝撞,頭皮陣陣發麻,怔怔想道,原來梁汾立誓相救並非空言,卻是廿載一諾,此生不渝,吳漢槎雖然命運不濟,有梁汾如此知己,也算得萬幸了,由此轉念又想,子蓮早早去了,如今子清也不待見我,我雖鐘鳴鼎食,反及不上吳漢槎冰天雪地裡受苦。他胡思亂想之際酒力上湧,聽著琴音歌聲不禁淚如雨下,後頭梅郎唱的什麼渾沒聽清,只隱約聽到「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和「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等句,待到回過神來,隔壁卻是闃無人聲,顧貞觀與那姓格的並優伶梅郎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他便也忙忙會帳,冒著大雪騎馬回家。
他入了明珠府,並不回自己院子,卻先去找顧貞觀。他跨進屋中,見顧貞觀在炕下一張矮凳上坐著,挨著一個炭盆烘手,沒注意他進來,便喚道:「梁汾!」
顧貞觀抬頭見他來了,連忙起身要問好,成德卻大步進來,也不褪下斗篷,站在屋中單刀直入便道:「方才我在安定門外一間酒樓,聽到有個優伶唱你的詞。」
顧貞觀奇道:「你在那家酒樓?既同在一處,為何不過來說話?」
成德並不回答,卻問道:「與你一道那姓格的是什麼人?」
顧貞觀恐怕成德知道他與格爾芬往來,答道:「那是萍水相逢之人,在什剎海畔撞見過幾回,我只知他姓格,名字卻不清楚。」
成德點頭又道:「你的《金縷曲》可謂千古絕唱,我在隔壁聽著,竟至潸然淚下。」
顧貞觀看他神色不同平常,面上淡漠,眼中卻有一股熱切,或者今日相求有望,正想應當如何開口,成德已道:「我聽了唱詞,已是明白過來,此等堅貞友誼,恐怕舉世難尋⋯⋯你也不用費心再下說詞,此事我擔下便是,十年內定然救他入關。」
顧貞觀不意他主動允諾,驚喜之餘不知說什麼才好,成德卻突然轉身出了屋子,竟連告辭都省了。他冒雪而行,邊走邊想,我答應過子清,不去牽扯吳漢槎,方才不知怎的心頭熾熱,竟將承諾脫口而出,子清要知道了,恐怕從此更不理我,想到這裡又不免自嘲,我說了一日好話,子清都不理睬,我又何必自作多情,以為他會在意我應承誰不應承誰?
他胡思亂想之間回到院中,跨進暖閣,卻見四英和曹寅站著說話,四英見他回來,連忙蹲萬福道:「曹爺等了許久,爺總算回來了,這便坐下歇著罷。案上有茶點,爺先用一些。」
四英告退出去,成德看著曹寅卻有些心慌,勉強擠出話問道:「你怎麼來了?」
曹寅看出他飲了酒,便搖頭道:「還怎麼?不就是放心不下?你看看,才一日不理會,你就胡亂飲酒。」
成德見曹寅在炕邊坐了,似乎要多留的意思,便問道:「你不惱我了?」
曹寅白了他一眼,說道:「我惱你何用?你也不會因為我惱你就知道檢點。」
成德見他真的消氣,滿心歡喜,探頭一看,矮几上有一盤勒特條,便端到他面前,說道:「你冒大雪過來,現下離晚飯還早,你吃個勒特條,墊墊底。」
曹寅看他說好話獻殷勤,不免好笑,便道:「行了,哥哥,就當我前世欠你的罷,別費心了。」
成德被他唸叨得不好意思,將勒特條放回案上,又端了茶碗過來,曹寅只好接過吃了兩口,忽見顧貞觀滿頭風雪跨進暖閣,奔到成德面前雙膝跪倒,說道:「容若,你樂意援手,我感激不盡,本不該再難為你,可漢槎在塞北十多年,身子骨早壞了,我恐怕他沒有多少日子,你能不能設法,五年為期,救他入關?」
成德萬沒想到顧貞觀在這節骨眼上闖來莽撞說話,側頭一看,曹寅臉已是白了,待要開口解釋,顧貞觀卻跪在地下,只好先拉顧貞觀道:「梁汾,你先起來,有話好說。」
曹寅見顧貞觀不但不起身,還伏身要叩頭,便伸手一攔,說道:「你沒聽見麼?你起來,有話好說。」語罷起身向外便走,口中道:「你倆好說罷。」
成德急忙撇下顧貞觀,追著曹寅出去,幾次伸手去拉都被曹寅甩開,好容易在院門外拽住他手臂,問道:「子清,你走哪去?」
曹寅並不回頭,只答道:「家去。」
成德道:「你又惱我了?」
曹寅驀地回身,瞪眼問道:「你好意思問?什麼事情你就應承?應承下來了怎麼辦?你有幾個腦袋淌這渾水?你不要命,一家大小也跟著你不要命?」
成德被講得啞口無言,曹寅又道:「你有沒有答應過我,絕不應承此事?」他看成德不說話,便將手一甩,轉身便走,口中道:「你答應了顧梁汾的都作數,答應了我的全不作數,既然如此,你為他擘畫去罷,恕我無能奉陪!」
成德看曹寅再度拂袖而去,沒了昨晚那種盛怒氣惱,卻換上一副淡漠神色,對他竟是說不理睬便不理睬,頓覺當胸受了重擊,心口一陣絞痛,想要追上卻舉步維艱,只能眼睜睜看著曹寅沒入灰茫風雪。
|| 未完待續 ||
成德讀顧貞觀《金縷曲》二闋,大受感動,允救吳兆騫,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大佳話。顧貞觀為相國公子開啟江湖天地,成德踏不出去,也未見得真的心嚮往之,或許比較合理的推論,是他嚮往那種萬金不易的知己情誼。他受顧貞觀影響而作《金縷曲》,是這感動的一部分,也是在文字音律當中剖白心跡,最有名的就是贈給顧貞觀的這一闕:「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就詞論詞,同是《金縷曲》,畢竟顧貞觀為吳兆騫所作格調更高,成德作《金縷曲》,受限於年紀和生活環境,狂放冷傲任性多情兼而有之,但少了只能隨人生歷練而獲得的情感深度。
Zhi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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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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