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 (2020年) 年初至今,全球表演藝術界陷入了「冰河期」,所有藝文活動暫時停擺,雖說藝文表演的存在雖非民生必需,但卻是藝術工作者賴以為生的命脈。 正如《故事工廠》官網上的一段文字:「表演藝術,興於百業之後,衰於百業之前。」點出了藝文界長久以來的一大隱憂,在疫情的當下,更顯得貼切、真實。
一場疫情改寫了21世紀的歷史,也瞬間滑動現有的藝術版圖。或許,這也是一個契機回歸原點,我們可以開始檢視過去、把握當下、想像未來。對於藝文界而言,除了用實際的票房來支持鼓勵之外,能讓眾人理解並產生共鳴,這恐怕才是身為藝術工作者最大的心願吧! 相信答案早已不辯自明。 在藝文界為數眾多的自由工作者,主要收入來源是接案,論件計酬。藝文生態的特殊體質,在疫情下遂成為議題,不論在圈內或圈外,都展開了一連串的詰問、審思、明辨。這場疫情就像是一劑顯影劑,注射到藝文生態的身體裡,彷彿更清楚的看到一段段因果循環,竟赤裸裸的攤在電腦斷層掃描攝影機的鏡頭前,我們看到不只是人人要面對身體健康的威脅,也有立即解決財務危機的需求,一旦遭逢天災人禍或預算縮減,藝文界往往首當其衝。 那麼,要如何提升職業免疫力與自我修復的能力? 難道真的只有消極的防患未然與紓困振興嗎? 如果要積極的採取主動攻勢,要如何戰勝這場「抗疫之戰」? 是要重新凝視藝術的本質與傾聽所有的對話嗎? 那要又怎樣超越生存,並且再次創造藝術的價值呢? 新冠疫情在今年五月給我們來一記回馬槍的同時,透過這段令人措手不及的經驗,更折射出了生存環境的無常,除了感嘆、無奈、憤世嫉俗,相信這也是一個絕佳契機,讓我們的藝術生命重新開機,再另開視窗、蓄勢待發。 紓困≠布施,而是倍增藝術價值的開端
文化部從去年開始,為藝文界提供一系列的紓困與振興方案,讓眾多表演藝術工作者暫能度過寒冬,但也經由這幾次編列紓困經費的爭議,有民意代表認為文化部在今年6月所推出「藝文紓困4.0」的預算,應比照其他部會補助的標準,補助5月到7月的損失,希望刪除3億9047萬5000元,以免有紓困補助不公問題。
雖然提案之後改為主決議,未刪減預算,但面對這種齊頭式的平等,顯現一般人對於藝術文化的漠視,更感到藝文界與普羅大眾的距離,好生遙遠。 紓困與振興是福利制度的產物,但絕非僅是單純的布施與無償的奉獻。是否能有更積極創造價值,往更自主性的方向邁進,是此時此刻最重要的課題。儘管面對外界的對藝文界的蠡測管窺、貼標籤,筆者以長年從事音樂工作的經驗來看,藝術工作者必定能為社會做出有意義的貢獻,「己立立人,己達達人」才是永續發展的不二法門。 就跟施打疫苗的概念一樣,對於預防疾病只是一種輔助。「紓困」的功能,應該是要以提升免疫力為前提,幫助藝文界擁有更強健的體質,足以面對未來的各種挑戰,這才是治標又治本的解決之道。而「紓困」的效益也應該更為全面,不僅僅是財務上的支援,精神上的紓困也是刻不容緩的事。 藝術工作者的職業風險管理
就拿職業音樂家來說,雖說看似擁有光鮮亮麗的舞台,往往也被外界貼上「金字塔頂端」的標籤,但一位職業音樂家的養成至少需要10至20年經年累月的訓練,而每一場演出都是燃燒生命、殫精竭慮的過程,籌備期可以從六個月到六年,甚至更久,所耗費的有形與無形的成本絕非外人能瞭解,其中的艱辛也不足與外人道矣。如果自己本身對於藝術沒有足夠的熱情,這條音樂的「天堂路」是很難堅持下去的。 正如奧地利指揮家哈農•庫特 (Nikolaus Harnoncourt, 1929-2016) 曾經說過:「美的事物,是無法唾手可得的,是有風險的。如果你只追求安全,那你應該從事別的職業。」每次的演出都可能像是一個高空彈跳,需要全神貫注,也需「接招」所有外在情況的衝擊。而一般職業災害保險只針對因執行職務而導致身體上的傷害給予補償,而且是需要有勞保身份才能享有這項給付,那麼如果是自由工作者,這些風險管理該如何處理? 其他方面如精神、減薪、解雇等等,是否就完全沒有保障可言呢? 在藝文界有很多的困頓是隱形的,譬如上述的自由工作者,說穿了,就是在藝文界為數眾多的「專案人員」,領的是臨時薪資,是以外包制或約聘制的方式與主辦單位合作,就像是一個主機的外掛程式,有需要時才會被任用,這是彷彿是藝文界的常態。更令人感到如履薄冰的是,在很多時候就跟「打工族」一樣,通常在聘雇關係裡處於較為被動的一方,必須是在主辦單位的邀請下,才有幸獲得這份職務。然而這群臨時聘任的自由工作者幾乎都是學有專精,擁有一技之長的專業人士,所做的工作包括演出、策展、統籌,以及數不清的各種雜務,無役不予的為藝術揮灑生命,要如何在生計與夢想中取得平衡點,是職業風險管理要面對的一大課題。 一旦面對活動延期或取消,似乎就在「物競天擇」理論下,英雄失去用武之地,直接敗下陣來。筆者身為自由工作者,不禁感到憂心忡忡,我們在某種程度上,是否就是社會體制下的弱勢族群,處處需要贊助者的支持與政府的幫助紓困振興,難道真的要如此依賴票房收入,方能勉強糊口嗎? 藝術與生存,是否就像愛情與麵包,終究必須面臨兩造拔河的命運嗎?
藝術工作者的生命安全,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高風險的行業。從去年的國家交響樂團的駐團音樂家狄恩 (Brett Dean) 染疫之事,這把火蔓延至整個藝文界,使得所有藝文活動瞬間暫停,嚴重影響了表演藝術從業者的生計與生命安全。表演工作的特質就是要在人群裡表達自我,但遇到這種問題,又該如何肉身阻擋病毒的侵襲,並且保護自己工作權益呢? 因疫情帶來的損失與傷害又該如何補償? 要用什麼公式計算? 以前覺得能夠學藝術是一件陶冶性情、增加涵養的事,畢業後從事藝術工作更是少不了令人欽羨的眼光,但當所有的展演活動停擺時,也很快的成為大家的關注的焦點,不只是各界所投入的關愛眼神與安慰話語,局外人對於紓困經費的誤會與迷思,恐怕也成為雪上加霜的事。 可以理解為什麼很多父母雖然讓自己的孩子從小學習演奏樂器或其他才藝,但最後並不鼓勵他們走上職業演奏家這條路,因為承擔的失業風險高,收入不穩定,除非有機會能在學校有專任教職,否則就有可能過著「波希米亞式」拮据生活。要不然那些大專院校的流浪教師是怎麼來的? 然而,孤注一擲與專注執著往往是一線之隔,兩者都必須承擔的一定的風險,但冒險犯難的精神是創作者應有的態度,才能追尋到美。美國導演威爾森 (Robert Wilson, b.1941) 認為創作必須抵抗自己的天性或安逸的慾望,並且遠離熟悉的模式。既然我們已身處在這不熟悉的「疫情模式」中,就該好好利用這段可能是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空檔,博觀而約取,方能厚積而薄發。
俗話說:「萬貫家財,不如一技在身」,但面對瞬息萬變的全球供需市場,單單只有一技在身,恐不敷使用。可以思考以原有的一技之長為基礎,再衍生出第二專長,甚至第三專長。讓自己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也行,有著三頭六臂的超級執行力也罷,就是要殺出一條血路,或許你就是一個被本業耽誤的斜槓超人。 斜槓,絕不是心猿意馬,也非單純的「分散投資風險」,而是從其他領域的角度,重新審視自己原本所專注的事物,那就是融會貫通後的學以致用,使得藝術的思維更宏觀、更具包容力、更臻成熟,更可為將來「重出江湖」多準備一份工作保障。 浴火重生的前奏曲已悠然響起。 與其楚囚相對,不如同舟共濟 面對生活的瓶頸,更應該要積極以對,集思廣益尋求解決之道,並且留住人才。觀光業者在去年就做出了最好的示範。 去年4月與5月,由交通部觀光局指導,「財團法人台灣觀光協會」主辦的「觀光產業轉型培訓補助計畫」,共舉辦了兩個梯次,除了給予受疫情嚴重影響的旅遊業者津貼補助以外,也以企業專班的模式,協助業者學習新知與數位技術,充實專業的內涵,強化旅遊商品的深度與廣度。政府、業者、觀光協會三方通力合作,藉由同業之間彼此勉勵、互相激勵,不但用紓困培訓的方式幫助業者度過難關,更成功的留住人才,共創觀光產業的未來光景。
此外,針對受疫情影響之勞工,勞動部在去年4月提出了「安心即時上工計畫」,藉由參與由政府提供符合公共利益之計時工作,並核給工作津貼及防疫津貼,降低薪資減損對其生活造成之影響,無疑是在這波「就業乾旱」中的一場「即時雨」。這些計時工作,基本上是以文書處理、環境清潔、接聽電話與其他庶務為工作內容,雖然在薪資、工作內容,甚至投資報酬率,是無法跟自己熟悉的藝文工作相提並論,但也不失為一種解決方案,可以做為必要時的備案。 為了讓更多人受惠,勞動部更在今年6月18日將「安心即時上工計畫」進行鬆綁,包括放寬申請資格、延長參加計畫時數、提供防疫津貼及增加線上申請四項措施,除了針對失業及停業勞工,也開放打工族群與大學應屆畢業生申請。這樣的政策,的確可以讓部份自由工作者有機會受到照顧,但,是否有可能推出較適合藝文領域的政策方案呢? 除了消極的紓困,尚需提供更積極有效的方式,幫助藝文產業在「度小月」的同時,除了養精蓄銳之外,亦能把握良機好好充電,以累積未來「復出」之後的能量。
點閱《台灣就業通》網站裡面的〈職前訓練網〉,包括多項的職業訓練課程,政府委託學校、民間機構開設的課程,內容項目十分琳瑯滿目。如果是就藝文界的工作屬性來看,筆者認為語文訓練類、遊戲動漫類、平面視覺類、影視動畫類、室內建築類、工業設計類等等,都可以考慮列為自我進修的選項。 令人感到欣喜的是,最近有一群藝文界人士提議「劇場人安心上工計畫」,希望能開設屬於劇場人的專業線上課程。發起人之一「故事工廠」執行長林佳鋒認為:「線上上課是可行的,這一年來我們已習慣這樣上課及對談模式。」課程項目囊括音樂、舞蹈、戲劇、傳統四個類別,由不同的專業團隊負責承辦課程。也就是比照勞動部所指導的失(待)業職前訓練課程,學費全額補助,並且給予生活津貼,特別針對演員、技術人員、藝文從業人員等自由工作者,重點是要把人才留在劇場,希望複製去年「觀光產業轉型培訓補助計畫」的成功模式。
這是令人拭目以待的,相信「劇場人安心上工計畫」將會為藝文界注入一劑強心針,讓紓困與振興的價值倍增,在精神上與物質上皆給予充足的能量,做為日後面對嚴峻挑戰的籌碼。 總之,上述所有的計畫不論是讓傳統產業的加值也好,是另闢蹊徑的準備也罷消極的施以紓困與振興只是一時的,應積極爭取職場的安全與保障,推己及人、拓增視野,才是永續之道。 從「藝文紓困」的一波三折,看臺灣的藝術界的未竟之業 數位化、虛擬化、AI人工智慧、多媒體早已是E世代的熱門關鍵字了,疫情又催生了網路世界的精彩度與複雜性,使用科技來輔助藝術精神的呈現,人文思維的傳達,甚至運用在實體的多媒體展演與教學,開創專業、多元,知識性與美感兼具的藝術展演平台,也就是線上與線下產生互相拉抬、相輔相成的效應。 奧地利作曲家魏本 (Anton Webern, 1883-1945) 在1932年的一次演講時就已為創作、科學、自然的關聯,做了最好的背書:「如果我們用客觀的角度看待藝術,那麼科學與創作之間就不會有任何區別,更進一步來看,一切都變得越來越相似,最後會覺得這已經超越了人類的創作,回歸於自然了。」 以歷時性端看,早在1950年代所興起的唱片產業就是很好的先例,非但沒有衝擊到現場音樂會,反而互為盟友,拓增彼此的效益。因此,錄音與現場演出、唱片業與音樂界,皆有著水乳交融的共生關係。 以共時性探究,舉一個國外最近的成功例子。是2012年由美國企業家戴維•羅吉爾 (David Rogier)與發明家、遊戲設計師亞倫•拉斯穆森(Aaron Rasmussen) 共同創立的《大師班》(MasterClass),就是用視覺美感來吸引客群,打造出高規格的線上學習環境。像影星達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海倫•米蘭 (Helen Mirren)、 娜塔莉•波曼 (Natalie Portman)、電影音樂家漢斯•季默 (Hans Zimmer) 、小提琴家帕爾曼 (Itzhak Perlman) 都在《大師班》開課。他們在線上推展個人的藝術理念,在線下活絡了網路世界,也分享很多舞台以外的私房話,透過自我揭露的方式,拉近觀眾的距離。 衷心期待在黑暗過後,科技可以為藝文產業復甦,強化推波助瀾的力道。 藝術不孤單,天涯就沒有淪落人;那麼,相逢何必曾相識嗎? 正如電影《遊牧人生》(Nomadland) 後半段,游牧人的精神導師鮑勃(Bob Wells)對女主角芬恩 (Fern) 說:「我從來不說再見的,因為當你一直開下去,路上總會再見。所以,那些不得不離開的人,我們路上見」。 所以,各位親愛的夥伴們,很快的,我們路上見!
(撰文:劉馬利,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音樂學博士,專業音樂人、媒體人、文字工作者)
本文已於2021/07/03刊登於【關鍵評論網】〈疫情冰河期重創藝文工作者:紓困不等於布施,而是倍增藝術價值的開端〉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53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