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的正職》——創作如何成為一輩子的事

我在學寫字

2022/05/11閱讀時間約 16 分鐘

創作藝術不容易。

創作並非簡單的智識性的直線推演過程，要將作品從腦和心具象召喚出來，並滿足你的不斷進化的眼光，需要經歷多次的攀登和墜落、拆除和重建，甚至是坍塌和摧毀。昏亂傷神之非常，耗時十年都正常。

與此同時，還有生計問題，金錢、關係、時間、責任等等，都在和我們爭奪心力。

現在回想，我所受到的藝術教育幾乎沒有提供任何實用技巧，讓我知道該如何在追求理想時，要怎麼同時養活自己。

進入社會，累積了經驗和資訊，卻也無力將現實和自己的追求整合起來，開創一個合宜的人生。

如我，對於在創作之路上未能穩健前行的人，能遇到《藝術家的正職》一書，十分幸運。這本書是一張務實的守則指南，幫助我們建立創作與生活的平衡。

首先，讓我們從一切創作的源頭說起：召喚。

那個內心的聲音，向你展露未知秘密的窺孔，催促著你行動和啟程。

它與平常腦中呱呱不休的吵雜不同，你其實聽得出來，卻選擇忽略，寧願數自己手上的毛孔，也不去創作。

是的，我們經常無法法正視內心的召喚。每當它威脅要冒出頭，我們就設法排除它。

是的，我們經常被卡在想法和行動之間，最後變得消沈抑鬱、疲軟無力，在腦海上演世紀辯論，然後責怪自己毫無作為。

我們未經訓練且不善傾聽。

但是別氣餒，因為我們確實並不擅長回應內心的召喚，尤其在這個崇尚立即滿足的時代。書中引用了一段非常生動的話：

「當心靈召喚著我們去做必行之事，而我們的理智不知該如何完成，我們就會差遣自己的上癮欲求來掩飾這份召喚。我們把它遮擋起來，用食物、藥物、性、血拼、過量工作、狂看電視，或是任何唾手可得的一去，加以藏匿、粉飾太平。」

在內心深處，你知道你深愛著創作。但每當你受到召喚，卻得撞牆才能前進。

不要再這樣了。

為了擺脫這場消耗的輪迴，我們需要養成正確的觀念、健康的心態，具備簡易的工具，以及最重要、始終如一的，就是實踐。

我們要一步步檢視並改造你的生活，好讓生活服務於你，好讓你能服務於藝術。

一・正職

受苦沒有任何好處。

以往都會有藝術家受苦因而創造出偉大作品的傳說，彷彿那是藝術家的加分項目。

親身體驗過就知道，這真的是迷思。

對世事敏感的個體，受苦如同一道超載的電路，只會讓我們的表現雪上加霜。

當我們受苦時，會焦躁、發怒、擔憂、害怕，缺乏開放的情緒空間，來接納任何事物。更難以隨心所欲地好好創作，因為連要熬過一整天都很吃力。

創作者需要穩定，這是安心創作的前提。

所以，我們要極力避免貧困，而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找份正職。

這有違一般對於藝術家的想像，但道理十分簡單：雖然上班會佔用我們大部分的時間，但受苦掙扎會吞噬更多。用一份正職來換取長久可以喘息、創作、生活的餘裕，是一個相對務實且有尊嚴的方法。

書中推薦了以下兩類正職。

1.好人正職：

這份工作並不是你的興趣，但卻是令人愉快的差事，同事真誠和善，薪水能資助生活。它的優點是得到善待和穩定。

2.第二藝術正職：

這份工作是基於你的興趣，雖然並非你的首選，但仍然是我們熱愛和熟悉的。要注意的是，這種工作大多非主流，所以在財務上是否能支撐生活上格外重要。

務必保持感激與謙卑的態度，尊重自己的職場，即便只是一份「迫不得已」的謀生正職。理解到自己只是眾多工作者之一，其他人也有獨特的興趣和需求，也都付出了勞動來支持自己的選擇。

但是，也不要催眠自己去認定，某份艱苦的工作是好人正職或第二藝術正職，只因它有崇高的目標宗旨。不要假裝支薪偏低、瘋狂躁亂或自私卑劣的雇主都是可被接受的，只因為他們在從事我們認同的工作。

記住，我們找正職的目的是「穩定生活」，如果環境不再支持，就別為了金錢或使命留下，而犧牲了創作的品質。

二・金錢管理

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時間。這是一種視角，讓我們重新看待兩者與自己的生活。

我們找一份正職最終是為了支持藝術生活，那麼同理，理財也是在換取時間。

如果將正職賺來的錢隨意花費，生活並沒有因此穩定，你的創作也會受到影響，這份正職也失去了原本的目的。

每一筆粗率的採買，都偷走了我們從事藝術的時間，搶奪了能用來做更有意義之事的金錢，並且扼殺了我們的創作生命。

因此，想要得到更多自由，就必須將財務打理清楚。

而規劃，是一門可學習的技能。

請別拿「我對數字沒輒」來搪塞你的生路，基本的理財只會動用到加減法，計算機就可以幫你搞定。

理財，簡單分為收入和支出。原則上，你的正職固定收入要能夠完全負擔支出。

首先，我們要做出個人開支計劃。

列出你的開支：帳單、日常需求和儲蓄。這份清單保持簡單即可。

接著，花一點時間思考、審視每一筆開銷，根據你對他們的需要、重要程度，刪減你的開支，重新制定優先順序，分配你的收入，並實踐在你的消費。

注意，我們要列出「開支」計畫，而非「記帳」計畫。

兩者不同在於：開支計畫的原則是「花錢之前先做規劃、花錢之前先確定是否有錢可花」；而記帳經常是花完錢再來檢視、自責，沒有達成我們要的效果。而理財工具裡，一個當月支出/預算的進度條可以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

想要讓財務狀況好轉，進而在藝術上有所斬獲，我們就必須自立自強、負起責任。而唯一有效的做法，就是採取切實、具體的行動，緩慢、穩定、有目的地節儉生活。

三・時間管理

好不容易，你用正職為自己爭取到了創作時間，但如果總是在打混、逃避，那麼這份自由也是枉然。

我們不能理所當然地認為，只要自己有更多時間，就自然會善加利用。我們必須鍛鍊自己善用時間的能力，不然將永遠一事無成。

而保有正職帶來的好處是：我們必須照流程表行事。

時間管理的原理和理財一樣：把時間總表列出來，然後檢視、刪減，保留需要的時間來傾聽、探索你的召喚，並遵守這份紀律，像上班那樣，在預定時間裡好好創作。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要堅持創作。

當我們願意為藝術挪出時間，所得到的回報就是：自我的內在指引會找到我們，與我們對話。

所以，你要盡力找出方法，幫助自己準時上工。

像以下幾項實用的觀念，我個人非常受用：

1.這是一份工作。它的核心是現身，現身處理某件作品。

2.平緩、規律的工時會比突然一輪猛攻累積更多成果。

3.提醒自己，所有事情都會比你預期的多花三倍時間才能完成。給自己比預期更多的時間創作，更多的空間滿足靈感和意願。

4.屏除對成果的期待，為自己能投身藝術的喜悅而工作。

我非常喜歡書中的一個舉例：「很簡單地，在每次創作時間結束時對自己說一聲「謝謝」。願意敬重、榮耀你的創作時間，看看你的作品會如何開展與成長。」

別以為你逼得越緊，就會越快成功或賺越多。信任這個過程。我們要以常態、有尊嚴、人性化的步調創作自己的藝術，同時過好自己的生活。

最後，永遠先做最重要的事，而創作者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時間花在創作上。

四・魔鬼：

前面的觀念講得很好聽，但實際上來到創作現場之前（時），總是會有三隻魔鬼現身。

拖延、分心、悲觀主義。

我們要各個擊破，也要同時擊破，因為他們是一組循環：想要拖延導致我們不自覺或刻意的分心，分心導致沒成效而感到悲觀，悲觀導致的躊躇、退卻又加強了拖延。

我們得先誠實地回答自己：拖延、分心、悲觀，三者的本質是什麼？

是恐懼。

恐懼什麼？

恐懼逃避。

恐懼逃避？

我很害怕我又再次逃避，但我知道我不該再逃避了。

逃避什麼？

逃避創作。

為什麼要逃避創作？

因為我會恐懼。

恐懼什麼？

恐懼創意、靈感不會降臨，恐懼自己即將創造的作品會不夠好。

這就是為何你不停修正、掩蓋自己內心的聲音，忽視召喚、猶豫著行動，抗拒這項艱辛的工作？

是。

但是懷疑和猶豫非常消耗一個人的精氣神，很快地你就失去了前進的勇氣。

是啊。

因此，你只能尋找其他的事情填補，你需要安慰和滿足，但那些始終沒辦法彌補你感到的失落和空洞，對吧？

……。

沒關係，現在我們試試看一個一個拆解擊破吧。

1.拖延

有時會加上「症」，但如果你不會經常拖延加油，到你的交通工具在路上直接熄火的程度，那你並沒有這個病理上的疾病，大多數人只是有拖延習慣而已。

你心病的癥結並不在拖延，而是因為逃避恐懼而拒絕行動，而拒絕行動只會更缺乏動力。

解決方法：進入行動。這就是為什麼要制定行程表：無論如何，時間到了坐下來開工就對了。能讓我們更開心、建立自尊的就是去工作。

而當你養成了習慣後，你會知道，一件你每天都在做的事，你此刻也一定能做到。

跳下水吧，動起來就不冷了。

2.分心

分心是我們在完成創作計畫的路徑上故意設置的障礙，假裝成所有空洞、緊急的狀況以浪費時間，阻礙我們完成誠摯的作品。我們擔心自己沒有理想的表現，因為我們已被成果制約。

解決方法：瞭解哪些事情是讓自己分心的訊號，觀察你的行為，把這些事列出來，當想著要做這些不需要處理的無聊瑣事，就代表你正在不情不願地抵抗，這時別多想，深呼吸，讓自己坐下來進入行動。

同時，建立健康的態度。謹記：這是工作，這與成果無關。你是在移動一條冰河，必須一點一點推進，藉此教導自己卸下抗拒的心房。降低你的期待，享受創作的過程，反而更容易解除壓力、專注投入。

3.悲觀主義

當我們害怕、驚惶、覺得不如人時，就會讓悲觀主義的毒藥滲入自己的情緒裡。我們利用它作為一種疏遠機制，和我們的創造力所具有的親密感、脆弱度和危險性保持距離，助長我們的猶豫和遲疑。

解決方法：悲觀主義的解藥，並不是樂觀主義（那遲早會被生活的高低起伏擊垮），而是「發現」，是願意去探索我們的創造力，願意在學習新事物時安於開放與脆弱。發現使人謙卑。我們在尋找時也在學習。我們必須坦承無知，然後願意去探求。

最後，不要恐懼你的恐懼，不要逃避你的逃避，不要恐懼你的逃避，不要逃避你的恐懼。恐懼是二維的，看起來很巨大，但其實是扁平的，而逃避讓你一直讓你沒機會從側面看它。

五・培養工作倫理

何謂工作倫理？

在此粗簡定義為：為符合自己在精神和感情上的定位，以特定方法管理、學習、創造自己可以控制的全部，包含行為、內在、資源。

讓我簡單整理出我認為創作者三個核心的倫理。

1.紀律現身

再重複一次：時間一到，坐下來，工作。

藝術本身就是一種語言，我們如果讓作品隱身起來，就無法精通它。

我們只能不斷地練習現身、再現身，直到現身成為我們的自然習性。

2.使用工具

明白和實踐是兩件事，像知道山的高度和爬上去的本質差別，缺乏實用的工具往往只會讓創作者迷失和放棄，想想缺乏指南針和禦寒衣物的登山者。

所以，請不吝嗇地使用進度條、打卡表、工作場，動用你所知的一切來幫助你。如果學飛機飛行可以讓你幫助你開啟手機的飛航模式，那麼，就讓引擎響一會兒。最終，你會找到自己最順手的工具。

當你孤單無助時，找到和你同樣的正職藝術家朋友，慷慨而謙虛地回應、交流，適時地取得他們的支援。

創作的過程本身，也需要你的創作。好好幫幫自己。

3.自立負責

生活不會停止紛擾而使我們能夠創作。如果我們想要它，就得建構它。沒有人應該主動幫助你、督促你，也沒有人能責怪你。

這完完全全就是你的責任。

希望有天你會發現，這件事大概就是全部了。你的生命體驗，其實都是自己創造的。你會在人生中啟發創作，在創作中參悟人生，兩者是相通的，因為一切都是創造。

你想過怎樣的人生？

比能力更基礎的，是意願。

你在清醒和睡眠間反覆，在獨處與交流、鍛鍊與休息間徘徊折返，得到成長。

你在攝取和輸出、聚焦與發散、建構與刪減之間來回，創作作品。

要前往遠方，卻要專注腳下。要像個運動員，調整狀態、徹底執行，拼盡全力，對結果又全然接受；同時也要像個教練：制定計劃、尋找資源、激勵選手，帶領選手抵達終點。

創作者並非只是單向、瘋狂地產出，他需要經歷多次的嘗試與失敗，動用多種思維、能力去成就自己的目標，在兩極間不斷往返，在各種對立的角色間不停切換。

就像所有複雜的事物那樣，它沒有一個簡單的、絕對的答案。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達到一種巧妙的平衡，才能在那個大風不止的地方，捧回一株火苗。

所以再讓我問一次：你想過怎樣的人生？

如果你選擇要持續創作的話，請培養以下兩種心態：

1.捨棄特權迷思

創作並不會使你有任何特權，你也不需要任何特權才能創作。

所有的階級、獲利、資金、前人的成就、能力，不應該成為你畫地自限的理由，既然偉人也會失敗，平凡人也能從泥濘中挖出寶藏，我們認知的成功的必須條件也只是偏見。

道理僅是：每個精妙而具體的作品背後，都是因為有一個藝術家選擇傾聽內心的召喚，並且回應那份召喚，坐下來創作。

2.捨棄立即精通的神話

創新，比只是「順應召喚」和傾聽靈感要困難許多。所以，我們不能再把創意看做是魔法金粉，會讓藝術已完備、成熟、拋光完美的整體樣貌突然出現。

相反，我們要開始樂在發現。像是偉大的雕刻家一樣思考，像他們一樣，耐心地鑿開岩石，一刀一刀地刻畫。

你的創作計劃也是。我們必須先用自己可行的方式來練習運用時間（時間點、長度、頻率、自己的狀態......），以實驗心態逐步改善你的規劃和行動，不斷觀察、修正、嘗試，直到找出自己的答案。日後，這個時程也會隨情況不斷改變，直到找到一種穩健工作的節奏。

記住，沒有人天生是藝術家、創作者，他們不是被「發掘」的，他們是被「養成」的。

六・我的一些話：為什麼我需要創作？

創作藝術不容易。為確保創作不會被束之高閣，也不會吞噬或抵消我們的責任，我們安排生活，投入時間心力，然後做出了一個這樣那樣的作品。

我常常看著自己寫出的字，然後想：我為什麼要製造這堆垃圾？

即便如此，寫作還是我在這世界上，少數讓我覺得有一點喜歡，而且可以喜歡很久的事。

再即便如此，我仍然斷斷續續地逃避創作將近兩年。

在這段逃避創作的日子，我的狀況都不是很好，就更有理由不去創作，不去創作就創作不好，創作不好就更不想創作。

而不去創作，狀況就更不好。

呃，其實沒有啦。我用這段時間把身心狀態養好了許多，脆弱的時候就休息好嗎，要學會照顧自己。

經歷了幾個工作，每每在身不由己的牢籠裡才想：好想創作噢。也每每被放出來後，這個想法又怠惰消散了。

總之，一些波折往復後，我回來了。我回來保持創作了。

當我坐上書桌時，我收穫了平靜，某種心底的寬容。此刻的我僅試著誠實，好好地面對著自己，不因為提筆而偉大，不因為下筆而卑微，我就只是一個寫著字的人。

說期待嘛，是有的，野心嘛，是有的。但這份無人催促的安寧時間如此矜貴，我漸漸打消了以寫作為工作的想法，而且我下筆草慢，文思露滴，總要挖掘一番才有能見人的東西，實在也不符合商產速度。

我所知甚少，還都是從別人那裡偷來的。我的見聞單調並無稀奇，想像庸俗無力。心底不時會傳來一個聲音：這樣的我，還有資格創作嗎？

我回答他：你在那裡過得好嗎？

我的阿嬤十分擔憂我的前途，認為我窮定了。她的害怕並非沒道理，這個社會營造出一種認為：藝術家很崇高，但事實就是做藝術的大多很廉價，這樣的氛圍讓人們對於創作既憧憬又驚嚇、失望，於是我不想、也無法成為自己不屑的人，也不敢成為自己。

可是，在這矛盾的高壓和缺氧讓人窒息之前，如果你冷靜下來，有意識地清醒，你會發現雖然有些困難，但你是得以呼吸的。而這一絲氣息，就意味著一種可能性。

我自認實在幸運，創作之神慈悲，僅收以微薄的供奉，贈來許多珍貴的品質。讓我能夠學習臣服，臣服於我的渺小與獨特；學會寬恕，將失敗和傷痛，所見、所感，無論好壞，讓每一個時刻，每一次對宇宙、人間、善惡的見證，都進入我的內心，再以藝術的方式回饋出來。並以正直的行動和誠信的態度來創作，並將作品展現於世。我由衷感謝自己當時接受了召喚。

但，這一切好像都無法良好說明：為什麼我需要創作？

書中末尾有一段話是這樣的：「學會以你有多少自由做自己熱愛的事，來衡量財富；學會以你奉獻出多少心意給藝術，來衡量快樂。」

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一開始就問錯了。而我的回答是：是的，我想要創作。

＊以上除「我的一些話」，約九成的字句是引用自書中，筆者僅剪貼編輯。

＊封面圖片為朋友正在完成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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