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橋林本源因漳泉械鬥,練勇總教頭徐才犧牲,林家建迪毅堂奉祀,期間因年久失修而頹敗不已。至2013年該祠升格為市定古蹟,2021年重新修建,迪毅堂有了嶄新面貌。本文以「穿越 」的文學角度,重新詮釋本段歷史事件。
(一)
板橋古城南門牆外座落著一間古廟——迪毅堂,
廟前的道路現今叫館前西路,前方串接著日治到民國四十年代以來,商業鼎盛的南門街,
光陰荏苒,文明日開,時尚化的板橋,早已四圍高樓林立,人潮絡繹,古廟門前更是車水馬龍,日夜川流不息。
但近百餘年了,古廟卻一直乏人問津,
以至於:頹圯荒蕪,寒傖而鮮為人知……
(二)
暮色朦朧浮現,天空響起悶雷,閃電斜斜射下,
上下學都會經過古廟的小俠,剛好行抵廟埕外,
一股強大旋力挾帶著風雨,把他往廟裡吸納,
他彷彿看見陰暗的走道有一隻黃白駁雜的猛犬看著他,
門口有檳榔攤、便當店招牌、資源回收站,
還有攪動不已的「都更」布條………。
一陣天昏地暗,小俠跌坐古廟內,
他揮手剝開蛛網,睜眼觀察…….
這是他第一次進入廟內。 (三)
古廟的門間仍是爛土泥地,處處窪洞濘淖,
硬山屋頂嚴重崩陷,破出巨型窟窿,
雨水從神像上方的窟窿和隙罅傾瀉,
侍劍童子早已腐爛臥倒,形貌模糊;
每個角落都是蜘蛛網和垃圾堆,樹根則蔓爬牆面……。
小俠訝於廟宇殘敗,
不意,一位老阿婆拿撢子在清理主神,
她沉穩說:年輕人,拜見徐元帥!
小俠驚問:徐元帥是誰?
(四)
徐元帥,本名「徐才」,或名曰「徐財」。
有人說他是漳州龍溪人,早年追隨同是漳州龍溪人的東家來臺,
有人說他是少數閩客之一,明清漳州轄下南靖、詔安的客家人,
上述異說無法稽考,疑不能明。
徐才以武功卓越,驍勇善戰,林國芳拔擢為「武傅」,
統領林本源丁勇,出生入死,號稱「總教頭」,負責保護林家和枋橋漳人的安全。
老板橋盛傳:徐才功夫精湛,奔跑速度快如飇風,因此
——腦勺後方的髮辮飛奔時會直豎指天。
(五)
臺灣是移墾社會,移民開墾避免不了分類械鬥,
移民們流淌著血汗,爭土地、爭水源、爭碼頭……,不同族群斫殺不已。
嘉慶、道光年間,北臺灣械鬥頻繁,尤其是閩粵拼;到鴉片戰爭,英艦進窺雞籠,臺北情勢驟轉,爾後粵人遷移桃竹苗。不數載,咸豐三年,艋舺再度爆發「頂下郊拼」,泉州府三邑人和同屬泉州府的同安人,為了碼頭的商貿財利而異縣逞鬥;這場戰爭既耗損時日,生靈塗炭,最後還衍生酷烈的漳泉拚。
此時,林本源已經離開大嵙崁,築居枋橋。
(六)
林本源嗅覺出火藥味,為防備攻守,全員發動建築枋橋城,
城門五,城牆高一丈五尺,寬二尺餘,城壁每隔一丈五尺一銃口,
每個城門皆駐紮十餘壯勇,城內也設置警衛系統和夜間巡更制度,
這是光緒臺北城建立前,臺北盆地具備城牆的少數都市之一。
沒了粵客,漳泉經常反目成仇,由細故搆釁,卒至大動干戈。咸豐九年,林本源逮捕欠租泉人,引發泉佃反抗,頂郊大老黃龍安率領泉勇三千餘,進軍圍剿枋橋城,雙方死力火拼,新店溪而下,火光燭天,哭聲遍野。
(七)
危急存亡之際,枋橋人誓死保衛鄉土。
城中男女老幼先在家祈福,再依序到各廟報到,整齊畫一,列陣出發,
林國芳每戰必親自指揮,徐才總教頭則身先士卒,搖旗陣前以鼓舞士氣,加上各地漳人增援,枋橋轉敗為勝。咸豐十一年,復因開墾問題,林國芳與黃龍安再起爭鬥,林國芳、徐才領導漳人聯軍大破新莊,直搗大坪頂、桃仔園等地,旌旗飄揚,金鼓連天。
聽到這裡,小俠不禁低喊:萬歲!板橋人萬歲!
(八)
老阿婆聲色俱厲:不!戰爭乃死生之大事;要慎戰、重戰。
械鬥的輸贏是死靈的堆垜,徐元帥即卒於這場兵燹。
當然,英雄的生命傳說不勝數,以下只是最流行的一則:
徐元帥帶著練勇暗襲新莊。他一意前進,忘了那夜月色明亮,也忘了計算新莊的紅磚港坪距離大漢溪河面一段高高石階,而枋橋僅有流沙浮移,荒草稀疏,新莊人居高臨下,利用月照,舉槍瞄準,砰一聲徐才就這樣命喪九泉。
過來,年輕人! 看看大木主;看看壁上聯。
(九)
小俠走到左偏殿,神桌供著一塊墨黑木主,神桌後壁寫著一幅對聯。
枋橋圍城之役,林本源死傷極慘重;戰事底定,林國芳瘞埋屍骸、建祠慰靈:犧牲的家將幹部入迪毅堂;陣歿的街町庶民入大眾廟。
迪毅堂肇建,無元帥聖像,僅立大木主,上書:徐才、劉贊、劉楓、蕭祥、蕭木……等十三位義勇公姓名,字跡漫漶不能識。
彼時廟宇的空間唯此一方,廟宇的機能兼理社會救濟。
(十)
耆老駁斥:咸豐拼殺如火如荼,干戈倥傯,林國芳未遑立廟;
邏輯推敲,創建人應是林維源,時間是同治,廟匾:「同治癸酉年仲春、擺接社公立、捍衛鄉閭」;此為明證。
上述兩種相反意見,同樣地,事過境遷亦窅然無解了。
歷史輪滾,日治大正時代,林家大總管、前清特授臺東都墾府劉嘉輝,倡議重修,林本源提供土地和經費:恭刻徐才神像,進廟安座,並開光遊街;
同時拓廟域,興土木:東西築護龍,內外開兩埕,廂房數間;
蓮花座斗、重牆擱檩、透雕花草、彩繪門神麒麟……;建構得美侖美奐。
這就是現今殘垣斷壁的古廟之原型。
(十一)
「非自然」與「非正常」往生者古稱「厲」,種類繁多,
械鬥擾攘下的亡魂亦其中一種,
農曆七月十五日,臺灣各地舉行「中元普渡」,就是對厲的禳除撫慰。 枋橋人恐一日多祀,對徐元帥敬禮不足,特訂七月二十六日(或曰二十六、二十七兩日)為迪毅堂普渡日,集中心力祭拜徐才。
每屆祭祀日,林維源親臨會場致祭;
除了枋橋人,許多信眾遠從中和、土城……等地前來參與,用豐沛牲禮、氤氳香烟,虔誠答謝徐元帥捨己救人的功績。
(十二)
林維源接續掌理林本源,深切體味械鬥的苦澀: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他痛定思痛,慨然以北臺漳人領袖的身份, 降尊紆貴,嫁妹予泉州舉人莊正,
並創立大觀學舍,延請莊正主講,漳泉子弟共同學習,不論地籍。
嗣後,學舍正式改制為義學。自義學興辦,薰陶作育,社會風氣返樸而還淳,弊絕而風清。
枋橋褪去狹隘的族群舊侷限,邁向宏觀遼闊的新理境。
跨入了另一個紀元:文教社會。
小俠露出笑容,仰視著元帥。
但他還是疑惑:後來,迪毅堂為何凋敝呢? (十三)
乙未割臺,臺人創建「臺灣民主國」,設立議會,懇請林維源留任議長,林維源婉拒,西渡廈門。
劉嘉輝整飭廟宇之時,自任正董事長,屢屢巨額捐獻,自我造勢,迪毅堂財源滾滾:建築風光,慶典熱鬧。惜乎!劉氏不久於昭和四年棄世。
主事人物不再,後繼無人無貲,原本由街中舖肆輪值爐主,從此互相推委,草草了事,迪毅堂漸漸走向拮据蕭條,不復昔日榮景。
二戰以後,國民政府播遷,板橋瞬息之間湧進數十餘眷村,北京話取代了日本國語,也取代了臺灣母語。再其後捨農漁重工商,板橋成了臺北的衛星城,廠房如春筍冒生,各路人馬輻湊,移民多元混居,
原有的人口結構異動,聚落形態瓦解。
「漳泉械鬥」——恍兮惚兮!惚兮恍兮!彷彿宇宙洪荒,煙消雲散;連老板橋也不知不識了。
佚失了地方的集體歷史記憶,迪毅堂淪為空洞符碼,覓不著意義。
(十四)
光怪陸離的人間世,總會藏身鬼魅,七十年代以後,號稱經濟起飛,又是漫漫暗黑的反常時空——遍地飄撒著唯利是圖的金錢觀,道德良心脫鈎斷裂。不同世代、不同組群的掮客惡商,覬覦迪毅堂的市場價值,興風作浪,企圖拆廟改建商業大樓,高價出售,大發市利。
那段漫長而不為主管機關和市民大眾知曉的光陰裡,曾陸陸續續如蛛絲垂懸,出現個人或團體的對抗和救援,小魚蝦懷抱鄉土愛,不計黑道的恐嚇追殺,奮力反擊,但終究不得不仰天束手而頹然放棄。
一切暗潮汹湧,撲朔迷離。
小俠蹙眉提問:然後——迪毅堂拆毀嗎?
(十五)
2013年歲次癸巳,新北市政府公告迪毅堂為市定古蹟……
2021年歲次辛丑,重組的迪毅堂管理委員會,…...奔走.....協商……檢視…..鳩工…..庀材…..修補…..維護……。
老阿婆興奮地細細講,小俠卻眼皮沉甸,意識模糊,
他再一次感覺暈眩,身體慢慢被一股無形力量往後推,穿越了門間……廟門……廟埕……,定點立在館前西路的古廟前方。
涼風吹拂,他清醒過來,張開雙眼望去,不覺,猛然大驚、瞠目咋舌:古廟保留著古韻又複疊著新穎,以全然的不同姿態回應他的注視。
微明的晨曦,從中脊燕尾起翹處輕輕透出,呀!黑夜將盡,光明在不遠的前方。迪毅堂將再度發揮祂的存在意涵,成為板橋人認識歷史文化的指標。
附:板橋古稱枋橋,日治時期改為板橋,文中依時間變化採用不同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