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語、鏡子、鼠王：４ ‧ 世界奇觀

　　塔不知道這到底是今天第幾次後悔，後悔自己居然沒戴防毒面具。

　　「塔，頭燈！」

　　「是，長官！」

　　平頭男子立刻打開頭上的探照燈。有一瞬間世界彷彿靜止，接著蠢動的黑暗向外窸窣散開；但沒多久移動聲漸緩，濃烈腐爛的血腥惡臭再度撲面而來，從鼻尖刺入腦門。

　　「噁嘔嘔嘔嘔……」不只視覺和嗅覺，塔的胃正跟著感官的雙重衝擊一同翩翩起舞。

　　頭燈開起的剎那，他發誓自己真看見了不該存於世上的東西。光盯著那團黑暗，除了生理上排斥，連精神都感到極度痛苦——先是輪狀的剪影，然後發現自中心向外發散的黑線，再來辨識出外圍的輪其實是由一團又一團黑灰的毛球組成，直到最後注意到每顆黑球都睜著一雙發亮的大眼睛，每顆球都在奮力掙扎，並朝不同的方向拉扯、蹣跚。

　　「幹，這啥小？」

　 　　塔失聲哀號。

　　而輪狀物仍未決定好前進的方向，在原地打轉的同時還不斷發出吱吱聲，此起彼落。要是移開視線向別處張望，便會驚懼於其數量的龐大：這樣的黑色輪狀物不只一個，在陰影之下還有好幾團，成百上千、或大或小，交纏糾葛、萬頭鑽動；其存在極為刺眼，其怒吼極為刺耳。

　　「黑輪啊，明知故問。」死神語氣聽來稀鬆平常。

　　「別開玩笑了，什麼偶練，你以為我看不出那是尾巴打結的老鼠球嗎？」

　　「呵呵，這有專有名詞的，中文叫作——鼠王。」

　　塔開始懷念起打掃營區環境的操勞日子，幾天前才抱怨過的浴廁和丟滿垃圾的水溝，和現在被髒臭哺乳類包圍的危機相比簡直天堂。

　　班長，我想回去掃廁所！青年欲哭無淚。

　　「由於生活環境擁擠、髒亂之類的緣故，讓一小團老鼠尾巴纏得難分難捨，就變成鼠王了。你應該感到榮幸，塔，這可是國外也很罕見的奇異現象，而我們不用出國就遇上了呢。啊，是世界奇觀——」

　　「世界奇觀個屁！什麼鼠王……」

　　他只瞧見纏在一起的老鼠身不由己，斷腿的斷腿，有的連頭都沒了，剩餘的身體像提線傀儡般任憑擺佈。牠們該不會就這樣一直關在密室繁衍、廝殺吧？塔光想就頭皮發麻，根本無心感嘆。

　　眼看擋在前方的友人腿軟，死神伸手支撐對方的背，提醒道：「穩住，塔，『守護神』不能停。關這麼久牠們想必飢餓難耐，你一停我們就同歸於盡了。」

　　「喔幹幹幹幹幹幹幹幹幹幹幹幹！所以現在到底是要怎樣？總不能一直擋著吧？」一想到有可能被鼠群蠶食而死，崩潰的國軍青年已在心中把能罵的所有髒話全罵了遍。此刻那幾團「黑輪」也重整好態勢，重新朝他們飛撲而來，牠們的影子成群打在紅色透明障壁上，發出電擊和火燒的啪嘰聲。

　　滋滋、吱吱、吱吱、滋滋。

　　滑落、撲上、撲上、滑落……未曾停歇。黑影似乎不覺痛楚，而噩夢彷彿永無止盡。

　　「塔，現在聽我的指令動作。」唐裝男子與國軍青年背靠背站著，沉聲道，「你繼續用『守護神』爭取時間，我要在這裡『開門』。」

　　「你、你剛才說『開門』嗎？不會把我們捲進去吧？」青年的聲音在風中顫抖。

　　「嗯，就是怕發生這種事才叫你撐著啊，呵呵呵……」

　　「你麥擱『呵呵呵』啦，快點開呀死神，嘔——幹！真應該戴面具。」塔彎腰反胃之際，紅色防護罩似乎閃動一下。

　　「好，好，好，既然老友如此誠心誠意請求，我就開快點吧。」

　　死神說罷便不慌不忙開始動作。塔背對著他，只聽得布料移動摩擦的細聲，對方似乎正慢悠悠地捲起衣袖，完全不像打算加速的樣子。正當塔忍得一肚子火，打算破口大罵時，背後傳來的聲響漸小，消溶於滿室叫聲與磨牙聲中。他很想知道背後的死神準備得如何，但眼前景象既危險又噁心，令人無法放心轉身。

　　前排的黑色哺乳類終於明白單靠蠻力無法突破障礙，便停下來左右逡巡、觀察，試圖找出破綻；但後方鼠王群還搞不清楚狀況，接二連三朝前方湧現，挾著數量優勢爬踩在前排之上，壓得下方鼠群吱吱亂叫。有的扭打一團，亂上加亂，結果纏成更大、更緊的球體；有的直接被踩碎了頭骨，成為階梯的一份子，讓後方同伴一組組上前疊羅漢，再被壓扁、坍塌、競爭、疊上……周而復始，不知不覺大量鼠屍、乾黏體液、大塊血汙、肉屑殘渣和鼠王之海便砌成一堵牆。正確來說，是將兩人所在處包圍成管狀空間，置身其中猶如深陷枯井。

　　死神那邊的景象也差不多糟糕吧。塔暗忖，這麼一想感覺心情就稍微好些。只是再等下去空氣越來越糟，他倆還是會窒息而死的。

　　「死神，好了沒？」塔的心裡還罵著髒話。他開始考慮是否該改唸佛經，好讓死後逍遙快活地前往極樂。

　　長官兼老友的聲音從後方響起，回應他的呼喚：「剩最後一步——抱歉啊，因為不能畫法陣，也沒空間跳陣舞，所以花了點時間。」

　　「別給我道歉，只要我們能活著走出這裡就行。」

　　「當然，我向你保證。」聲音如往常般從容不迫。

　　隨著死神語音落下，無味無溫的一縷氣息自某處流出，如刀劃開滿潭死水，乾燥且俐落。起初只是稀薄如黃豆皮，須臾便增強至野火般猛烈。塔到這時才注意到，兩人立足點外的世界，已是一片無光無影、無色無音的虛空。

　　「來吧，新鮮鼠王，產地直送！」

​​​​​​​ 　　虛空如黑洞，將目所能及的汙穢存在悉數吸引、收容。不斷自某處湧出的鼠王團，對上一望無際的亞空間，在狹小的下水道掀起既喧囂又寧靜的生死鬥：鼠群一坨接一坨被吸走，數秒內便少了九成九——毫不意外地，是異世界空間獲得壓倒性勝利。

　　死神見數量減得差不多，便出手壓縮了異界的開口。隨著開口縮小，下水道的腐敗氣息強勢回歸，地板再度恢復成黑灰濕黏的狀態。

　　「結束了嗎？」塔遲疑地向前踏出一步。嗯，是真的地板。他終於能稍微放鬆。

　　「還沒完呢。我們要繼續往深處前進，尋找老鼠的源頭。」死神說著，將亞空間入口調整成指頭大小，懸在距兩人幾步之外的地方，「可能還會有零星幾隻從裡面跑出，我們要朝牠們來的方向走，一邊消滅牠們一邊接近目標。我會用『門』吸走看到的老鼠，所以『守護神』得繼續開著。」

　　「了解。」

　　解決了最棘手的問題，接下來應該會如倒吃甘蔗般越來越順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