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11|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愛的器物論

《愛人蒸他的睡眠》陳顥仁,九歌,2021
《愛人蒸他的睡眠》陳顥仁,九歌,2021
──睜開眼睛 感覺夜晚是白天的骨頭 醒來是 睡著的反鎖 翻一個身 我是 我是三月的固著    ──〈第二個晚上〉
 寫長詩和短詩有截然不同的掌握,這裡所謂的長、短,也不是有什麼絕對的行數可以量化(畢竟也不是像古代分小令長調那樣格律化的形式了),長或短,應該指的是詩人所有作品書寫篇幅相對而言。在《愛人蒸他的睡眠》裡,輯一「房間詩派」和輯六「愛人骨頭」中,收錄的詩作大半篇幅較短,看似輕盈,其實精煉有力,且看此書作品大多都描繪日常的詩意:
〈極限〉 愛一個人/手掌貼到地板/筋那麼軟/不覺得痠
 (是「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愛〉 我有一個夜晚/你將他拉長
 (豈非「一個春天的晚上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碰巧趕上也沒有別的話可說」,這個夜晚因為你而被拉長成時間無涯的荒野。)
〈夏日水池〉 你不在的時候/房間像個蓮藕/外頭有鳥/有土堆/花開得那麼刺眼/我只能一再穿過房間
 (甄嬛傳裡曹貴人說「蓮子之心最苦」,一再穿過房間的孤獨的心最苦。)
〈煎鍋〉 每天早晨做早餐/從蛋裡頭打出來的那個人/愛的時候像美眷/不愛的時候像流年
 早餐-蛋-流,人-美眷-年,主題是愛或不愛,包括〈電鍋〉也是,電鍋-蒸,愛人-蒸,主題是愛一個人時專注得忘記時間。愛人在或者不在、愛或不愛、昨是今非,再提升至寫作的詩藝論。似乎可以從作品裡觀察到,詩人巧妙利用比喻,把描述的具體與抽象結合在一起,這是輯一裡的詩作非常重要而明快的特色。我不免要思考一個點,這或許跟我最近嘗試在抹寫一些不成章的句子有關。到底詩人是在操作這些比喻的語言時,是先想到抽象的意義,自此再尋找具體事物做比喻,讓「萬物皆我喻依」;還是在實際的日常生活裡感知到了那靈光閃過的一瞬,抽象意義自然而然連結起來,天生就自帶「詩意俯拾即是」的被動技能?這是短詩最難寫也最好寫的地方,難就難在如何在有限的篇幅裡別出心裁,想得到他人活了大半輩子也想不到的電鍋與愛人的關係(我就是那個用電鍋三十餘年沒想過這件事的人)。但好寫也就在這,因為別出心裁,因為言簡意賅,我們似乎就比較難讀出一個詩人他獨有的嗓音、處理詩情裡透露出的音樂性。
 所以,讀這本詩集時,我是先從輯二「熱牛奶」開始細讀的。尤是幾篇〈小蠱〉、〈和你睡覺的第一個晚上〉、〈第二個晚上〉、〈二十四小時的花店〉、〈竹子湖〉 、〈是夜極寒〉、〈布質宇宙〉,除了延續輯一對物質與精神的緊密相扣,此外這幾首相對而言篇幅較長的詩作,異於輯一那明快的瞬寫,似乎也能嚼出這部作品輯裡較為綿密的節奏。儘管句式還是短的居多,但偶有長句織進,加之意象的反覆運用、延展,再者上述幾篇似是獨自成篇,但其實串聯起來又是一齣劇的連續幾幕。〈和你睡覺的第一個晚上〉寫:
夜裡火車開在手肘和手腕之間/高架在尺骨與橈骨/緩慢地/經過你的和我的/深藍色的涵洞
到了下一首〈第二個晚上〉寫:
所有的毛孔烈烈翻飛/你的背脊的節/你的/肋骨你的傾斜/昨天燒滿明天的煙
身體的骨頭一開始是一種關係的軌道支架,燃料燒燼隔日成煙,到了〈竹子湖〉則說「我抓著把手/跟著日子晃進你隱約的背脊」,〈是夜極寒〉寫「我再也沒有剩下的肋骨可以取暖」,〈布質宇宙〉寫「肉身相縫」(逢?),「(我們)骨頭都漿過/做彼此的補丁」。敘事者終究理解身體到精神的途徑,骨頭從一開始的支架,到後來燒骨取暖,最後做彼此的補丁。除了房間裡的器物,身體也是一個容納眾多器物的房間,因此不僅骨頭,身體各部似乎都能盛裝一部份的愛,或死:
〈向晚行走〉 涼的時候感覺到風/的身體/那麼健全的/哀傷/四肢鼓脹/死在我們裡頭飛翔
 不知道這是不是作者刻意埋下的彩蛋,又或者是我的超譯腦補呢(註一),偶爾會讀到一兩句很熟但意義截然不同的句子(這裡是除去輯三「一張翻唱專輯」致敬並對話夏宇的詩與詩藝而言)。〈自你所不知道的角度凝望你〉讀來總讓我想到敻虹的〈我已經走向你了〉,不過似乎是把敻虹詩中的引渡到〈自〉中的:「窗寧几淨/你是唯一的聲音」跟「眾弦俱寂/我是惟一的高音」。敻虹的作品若指涉的是創作論,那麼陳顥仁這裡的「惟我留在這裡擦拭花瓶」恐是一個年輕詩人的對自己寫作的自謙。同樣調度的你與我,同樣用愛/愛情當作第一層抽象的主題,這兩位詩人第二層要說的,許是借愛使力後的形而上的思索。
 於此不免要回頭再讀(腦補)一次,〈第二個晚上〉的描寫竟與艾略特〈荒原〉第一節有對話的意味存在(嗎?),〈第二個晚上〉寫「我的喉骨是金色的轆轤/而金色是荒圮/你的聲音/曾經到過我的地底」,我是容器,而你的聲音在第一個夜晚抵達我乾涸荒涼的井;再看〈荒原〉首段寫根鬚,不過是遲鈍於春意的呆頓根鬚(dull roots),〈第二〉寫的是憂傷的根鬚如指,引體向上,自夜晚翻來。如果詩人說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乾荒的春季沒有生機,那麼對於這首詩的敘事者而言遂寧願以睡與醒互相反鎖,把時間固著在前一個三月。詩集的最大特色,我想應該是坐落在這眾多相對性質之間(愛/不愛;在/不在;醒/睡;昨日/今天;今天/明天;夜晚/白天;你/我),拉扯、碰撞,或者敘事者即是這兩者間艱難的介質,而萌生(擠壓)出來的詩意。
 最後,輯四「窗景」讓我想起花蓮了。七星潭、木瓜溪、芒花,河道堆滿的枕頭。夜裡經過花蓮某些地方,夜提醒我:宇宙是黑色的摺紙,你看不見、也不會看清它的形體。
  1. 嗯,應該是我腦補啦。不過此詩用到的兩個「惟」、「唯」怎麼跟敻虹在詩中一樣用了兩種惟呢(我在穿鑿附會自圓其說)。另外一首是〈是夜極寒〉讓我想到林泠的〈微悟──為一個賭徒而寫〉:「在你的胸臆,蒙的卡羅的夜啊/我愛的那人正烤著火/他拾來的松枝不夠燃燒,蒙的卡羅的夜/他要去了我的髮/我的脊骨」。什麼樣的夜讓人感到極寒呢?恐是愛上一個人之後自己成為最大的賭徒願把一切都借去燃燒殆盡的空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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