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詩人度河的第一部詩集,
《暗戀》可以說是極盡所能地著眼於抒情的展演。單看書名「暗戀」,不難想像這是一本關於情愛關係的書寫;但若以此來度量整本詩集,將無法涵蓋整部作品的多元性。
暗戀,可以不侷限於對愛人的單戀,還可以是對故鄉的眷戀、對理想的迷戀。種種不同型態的愛,在書中的詩作中一一呈現在讀者眼前,如同一種情感的文字多面體,折射出人性不同的光芒。
幽微與卑微,愛與不愛
一本書寫情愛的詩集,該如何凸顯其中的人性?在關係的求索當中,得不到的更顯可惜而深刻:
秋天是悲傷的
縱然你不在秋天了
花謝了因為要老去
你走了因為要成為我的詩句
—〈秋天是悲傷的〉節錄
除了置換主客體,詩人用自我的情感詮釋對方的行為,更顯得故事的悲壯。這樣的情感之下,我們不禁要問:詩人為何寫詩?詩對於詩人的意義為何?〈這世界〉一詩如是寫道:
我沒去過遠方
這世界只剩遠方
—〈這世界〉節錄
自己所無法企及之處,便是世界的全部,這種無限縮小自我存在的思維,造就了一種憐憫感。除了這種身份的卑微,詩人更透過自然意象與環境,營造出幽微的氛圍,如〈原諒〉一詩中的「不需要道歉」,以呼告的方式向小河喊話:「沒有流入大海也要感謝天空」便可以作為例證。
幽微與卑微,兩種「微」所相對的便是「巨」觀的世界與「巨」大的敘事。詩人在詩中看似寫老貓、寫葉子、寫蠟燭,卻實寫情愛關係中的心境,且敘事者往往是悲苦的一方。這種悲苦並不僅侷限於情節的悲苦,還呈現在深深的執念上──袒護傷害自己的對方:
我從不說你善變
善變的是風
而你只是
住在風裡
—〈善變〉節錄
在層次鮮明的對照中,顯見情感的赤裸。從更為內裡的心緒來探索,好小好輕的雨聲裡意識矇矓,感官被放大再放大。〈聽見〉一詩中,所有的知覺明白地指向心理掛記的對方:「你的足跡/在十三月/在第五個季節」所有的不可能,預視了愛情的悲劇性;甚至在往後的詩作中,更以比較的方式來推進──浪花、小石子、塵埃,一切都給予所愛之人。暗戀中的人往往是卑微的,而且越來越卑微。
愛是可以比較的嗎?詩人感傷地寫「一把愛情,鏽了/鏽了,還在手上」(〈鑰匙〉節錄),也許可以這麼解釋──無論多麼卑微,在詩中都能見到詩人仍對未來抱持的一絲絲希望。但這種希望,是否在另一方面,反而讓身處情愛關係中弱勢的一方,更加絕望與無能為力呢?不將這些說破,是詩人最後的溫柔。
把笑聲和眼淚揉進歲月
正如〈生日〉一詩中所述:「所有的情,只剩拋不開的親情」,我們可以觀察出詩人所著墨的「情」不只是愛情,甚至在親情,乃至更為廣泛的情感類別才是其更為深層的部份。從親情來著手,詩人眼中的父母,就如同〈父母親的鑽石〉一詩中所寫「佝僂的身影在晚秋裡絕美」。在夜空中,閃閃發光的眸子看著晚秋──正因為晚秋,兩人的身影才更加顯得絕美。
相較於同時描摹父母親的輪廓,單一對象的親情書寫則更加考驗詩人的功力。詩人寫道:「我燙了一頭捲髮/媽媽我想起了你」(〈媽媽〉節錄),筆法直接、真誠而動人,不見多餘的矯飾。對於母親的感情如此,不禁令人好奇,詩人眼中父親的形象是如何:
天亮或沒亮,一輛老機車發動了
隨時可以出發
載他的孩子去鳥語花香的地方
太陽和星星不曾變老
他的背脊老成一座拱橋
孩子在橋上等待天黑
—〈父親〉節錄
除了以筆勾勒出雙親的輪廓,在其他作品中亦可見得更寬闊的親情題材,如「不會老去的弟弟的笑容/在浮游的雲上,看著我」(〈故鄉的風〉節錄)、「天一亮,三隻狗相信沿著水聲/就會看見海洋」(〈單親家庭〉節錄)等:
從泥裡生出一座小城
小城長出一個母親
母親開出一朵小花
我死了埋在這裡
—〈故鄉〉節錄
對於歲月與寵物的懷戀,也真誠直接地鋪敘,展露在讀者的眼前,如〈遲暮之年〉一詩的「聽見兒時的回音/從那頭到心頭」、〈屋子〈悼喵喵〉〉一詩的「屋子只剩空椅/空椅上的你像一朵白雲」。儘管詩人自陳「我將以多情的姿態回來」(〈我是一隻老貓〉節錄),但這些思念之情就如同白雲一般,風一吹就散去。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在時間的推進下,一切終將不留下任何痕跡,唯有詩留下。
勇敢而乾淨的詩人之心
當然,除了單純的情愛與家庭,詩集中更以實際的社會角色權充對象,具體地指涉各種遭遇的心境,如〈夜行者〉:「把我變成乾淨的砂礫/純潔的罪人」以及〈棄婦〉:「怕生、怕死、怕花開/怕出生時的哭聲」詩中的棄婦必須獨自迎接一個新的事物──更準確的說,是過往幸福時光的舊物,過往兩人的結晶如今只剩她獨自一人負責、接受,合該是多麼沉痛的事。
而對於社會與自我的辯證,在〈他們都戴著面具〉中的「他們都戴著面具//除了屋裡那隻黑貓」以及〈我的一天只剩一個鐘頭〉中可以見得:
病胖了我卻愈發消瘦
在深夜一刀刀割掉
發霉的水聲
發霉的雙腳
我已不需要遠方的玫瑰
—〈我的一天只剩一個鐘頭〉節錄
詩人無疑是勇敢的,甚至說出「不需要遠方的玫瑰」這樣的宣示,儘管可能並非永遠。在各種情境中堅守自己的立場,每次選擇文字都代表著一次可能的風險,詩人一次次拋擲自我,不是尋求,而是追求──有目標,儘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仍舊保有著隱隱的希望。
追求幸福,可能是許多人一輩子所企求唯一的事。透過文字,詩人擷取生命的片段,而身為讀者的我們便可以從中召喚自我的某個片刻,從中產生共鳴:
幸福是
天空藍的黑的紅的
我都不曾感動
—〈無題〉節錄
以及
我或許比貓幸福
我有痛苦的回憶,而
他什麼也沒有
—〈我想知道貓在想什麼〉節錄
回顧書名「暗戀」,在這個濫情的時代,我們並不缺少情感,難得的是情感之中的「暗」。為何暗?如何暗?讀者讀詩,是打開詩人的情感之門,窺探這些文字如何成為求愛的紀錄;詩人寫詩,則是以身上僅有的技藝,來對應即將消逝的記憶。透過前文提及的「鑰匙」,身為讀者的我們在書頁之間,眼睜睜地看著這把鑰匙在詩人手上「鏽了」──不是不見而要去找,而是已經知道對象近在眼前,卻無法企及的絕望與苦痛。
對詩人來說,詩便是這一切情感的結晶,也是自己唯一可以好好保存的事物。在
《暗戀》這本詩集中,除了坦露一顆勇敢而乾淨的心,更讓我們看見人性在細微之處被悄悄搔動,知曉一切看似幽微且卑微的暗戀──越暗,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