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隱,來嘛。」
「我不要。」
「都準備好了,我們就試試嘛!」
「誰跟你『我們』!滾!」
「嘖,小干、小戈!動手!」
「林祐嵐!」
小干、小戈很努力地扶著像蟲一樣胡亂扭動、不願屈服的馮孟璘,看著他們既艱難又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動作,林祐嵐其實很想大笑,但他怕自己一旦笑出來,馮孟璘那個爛脾氣就再也無法控制了。一旦他完全不願意配合,到時候帶他出房門曬太陽的計劃就會泡湯,那他可就真的對不起馮夫人的請託了。
今天務必要帶馮孟璘出去曬曬太陽、去去黴,看看能不能把他身上的陰鬱暴戾氣息也散一散。
馮孟璘那身肌肉畢竟不是裝飾用的,林祐嵐看小干、小戈漸漸趨於下風,連忙喊了階梯旁候著的僕婦來幫忙。馮孟璘沒想到他竟然是要來真的,聽到他喊人來,連忙慌張地下猛力加速逃脫動作,在一片黑暗中,他如願聽見小干、小戈兩人的驚呼,他們終於堅持不住放開雙手,被放開的他猛然跌坐在地上。但馮孟璘還來不及開心自己成功,就又被七嘴八舌的僕婦們團團圍住,無法掙脫地被壓到特別為他訂製的椅子上去。
經過一番掙扎,馮孟璘累得癱在椅子上喘氣,自從他生病回到家以來,這麼「激烈」的打鬥已是久違了,家裡幾乎沒人敢這麼野蠻地對他。此時雖然沒人說話,但他可以感覺到周圍一圈僕婦並沒有離開,似乎隨時準備應對他的反抗。林祐嵐這傢伙是真的狠,善於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資源,喊人一起來欺負他都不帶臉紅的,馮孟璘從沒遇過這種如此會仗勢的無賴。他的任何怒罵或反抗都彷彿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氣得半死、累得半死,卻偏偏林祐嵐就是能夠臉不紅氣不喘、半點力氣也沒花地看他笑話。
怎麼會有他這種人啊?
「怎麼樣?這椅子是夫人特別找人幫你訂製的,坐起來舒服嗎?」
「娘這麼大費周章做什麼?這又花了少錢?反正我……」
「沒什麼好反正的,我覺得夫人是對的,你需要離開你的房間。」
「可我不想。」
「不想也不行,我現在就是要帶你出去。」
「林祐嵐,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馮元隱,你就不能配合一點嗎?」
馮孟璘再度被氣得撇過頭去不想說話,林祐嵐逞完口舌之快,一邊捂住嘴偷笑,一邊揮手讓僕婦們都出去。小干、小戈看主子再沒有反抗的意思,便機靈地操作椅子上的機關,兩人合作推動這把特製的帶著四個小輪子的椅子,一路推出了房門,再穩穩地抬下階梯。馮孟璘這下也是真的放棄掙扎了,才會任由他們折騰。
即使剛剛林祐嵐已經清楚跟他說明過這張椅子的妙處,但被推著移動的感覺實在太過詭異,馮孟璘的動作看著輕鬆,但其實雙手正默默使勁抓住兩邊的扶手,並努力調整平衡,把自己調整到不易滑落的姿勢。他總覺得自己就像是完全失能的病人,需要人隨時伺候似的,這讓他感到非常不高興,卻又莫可奈何。
「你自己數數,從我來你家到現在,你都關在房間裡多久了?前前後後快超過兩個月了吧?這你都待得下去?」
「嘖,你管我……先說好,我絕對不上街去。」
「怪人……為什麼?今天可是每個月才一次的市集,熱鬧得很!」
「你要是真敢推我去逛市集,我就找我爺爺去,讓你哪裡來的、滾回哪裡去!」
林祐嵐其實很想笑馮孟璘這一把年紀了還要找爺爺撐腰,但仔細想想,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也的確只能這麼搬救兵,笑他實在不厚道。林祐嵐連忙轉移注意力,一邊說些好話安撫馮孟璘,保證今天不會帶他離開將軍府,一邊向小干學怎麼操作這張四輪椅。好在操作方式不算難學,學沒多久林祐嵐就能穩當地單獨推著馮孟璘前進了。
不過這椅子雖然好用,無奈將軍府中的建築與建築之間結構繁複,一路上高高低低,一下子被臺階阻擋,一下子需要跨過高高矮矮的門檻,他們也只好隨著地形抬著馮孟璘上上下下。隔著紗布,馮孟璘隱約感受到眼前一下亮、一下暗,他也漸漸從剛開始的緊張、平靜,最後轉變為不耐煩。林祐嵐連忙安慰他快到了,讓他稍安勿躁。
「平時在房裡讀書不好嗎?你不想念給我聽,我就找小干、小戈念啊?」
「你那書都讀幾遍了,就那麼一套,你不膩我都膩了!咱們換個活動不行嗎?」
「眼不能看、腳不能動,你要我做什麼?」
「所以我說,我可以帶你出來啊!」
「我不需要!」
「好啦好啦,到了到了。這兒我也是第一次來呢!」
蒙著眼睛被移動的馮孟璘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剛想問這是哪裡,就聽見了一陣細細的水流聲。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原來林祐嵐把他帶到爺爺的庭院裡了。
爺爺的院子是府裡後院中最大的一座,奶奶喜歡水景,所以爺爺很早就在院子裡幫奶奶挖了個小湖。後來,爺爺越弄越有興趣,那個湖也就從小湖挖成了大湖,不但有精心設計的流水造景,四周還有一圈刻意找人設計的平整長廊,以方便奶奶平時散步跟乘涼。偶爾心血來潮,爺爺也會讓人幫忙換些符合季節的花,或是改動造景。只是,很多年前奶奶因病過世後,這湖跟湖周圍的模樣就再也沒動過了。
這的確可以說是目前最適合四輪椅到訪的地方了。
「我前幾天問爺爺府裡哪裡適合帶你曬太陽,爺爺就讓我帶你來這裡。還真是不錯,有小湖、有假山,空氣清新。將軍府還真是有夠大的,竟然有這種地方。」
「這是我爺爺的院子。」
「咦?」
「這小湖是爺爺為了我奶奶造的,為了讓她平常不無聊,有地方逛逛。」
「真的是非常漂亮。奶奶一定很喜歡吧?」
「嗯。小時候我娘也常拿我當藉口,帶我找來奶奶,奶奶總是坐在湖邊的涼亭裡休息。」
四輪車的輪子磨得平整,但畢竟乘載了一個成年男子的重量,且又是練過武的契,推動起來還是有些喀拉喀拉的聲音,與細細的流水聲相應,倒是意外地和諧。林祐嵐推著馮孟璘在小湖邊的長廊中慢慢前進,長廊鋪著整片大塊而平整的石板地,左右兩側是一整排稀疏的柱子與防止人摔下去的矮雕花木欄,頭頂上的長廊屋頂挑高,是由中心往兩邊斜的形式,柱子與柱子之間靠近屋簷處也有一排低調的雕花欄,圖案與下方的對映。林祐嵐怕馮孟璘看不見會覺得無聊,便細細跟他描述自己看見了什麼,像是造型奇特的假山、盛開的水中花、移步換景的怪樹與花叢……等等,馮孟璘偶爾不應,偶爾回話,反應比林祐嵐原本預期的還要好。
此時已近傍晚,陽光斜射入長廊中,照在馮孟璘身上,倒真讓他感受到久違的溫暖,他忍不住搓了搓指尖,感受久違的灼熱。身後林祐嵐的讚嘆與問話對馮孟璘來說有種恰到好處的無知,既不會讓他覺得太過煩躁,卻又有種能讓他顯擺家裡好處的喜悅。在話與話之間的空白時刻,他忍不住想:我之前,為什麼就不想出來呢?
「你的奶奶離開的時候,一定是笑著的吧。」
「嗯?怎麼突然這麼說?」
「老將軍明明常年都在外拚搏,卻願意這麼細心地為在家裡等著的人著想,這很不容易。奶奶在這將軍府的日子裡,都很認真地被珍惜著呢。」
林祐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馮孟璘突然想起了面目已逐漸模糊的奶奶,想起了奶奶臨終時已經沒什麼力氣的撫摸,想起了匆匆從戰場上趕回來的爺爺,和所有人都被滿臉淚痕的爺爺趕出房間的那個夜晚。
他此刻竟突然很想看看林祐嵐此時的表情。會是單純的感歎、還是羨慕嚮往?若是嚮往,他所嚮往的,又會是什麼?
「啊,這裡真是不錯。我以後常帶你來吧?」
「……你不怕勞師動眾?一路上上下下的,你不嫌累?」
「就當活動筋骨囉!反正大夫說你的腿骨再過不久就癒合得差不多了,到時候還不是需要找地方練習走路,我看這裡就挺不錯……」
馮孟璘沒接話,就這樣聽著林祐嵐叨叨絮絮說著規劃,真不懂他怎麼老是有這麼多的想法、這麼多的話可以說。長廊彷彿沒有盡頭,四輪椅被人穩穩地推著,維持著近乎等速地往前,要不是陽光的力度確實漸漸轉小,馮孟璘幾乎要以為他們就會這樣一直一直一起向前。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林祐嵐的話,向晚的陽光照得他暖呼呼的,有種恍恍惚惚的睡意堆積而上。
馮孟璘還不想承認,對於林祐嵐口中所說的那個、彷彿快要到達的未來,他其實抱有那麼一點點的期待。
◆◇◆
「父親,中秋宴招待的人手已經安排得差不多,單子在這兒,您看看。只是有個問題,孟璘還不適合出來見客,仲玢年紀還太小,但這樣一來,我們大房的人手實在有點吃緊……」
「孟璘讓他休息,仲玢就讓他去玩就好,小孩子不用這麼早跟一群大人陪笑。唔……這樣吧,今年就讓祐嵐來幫忙。」
「咦?可是父親,祐嵐這孩子的身分雖然家裡人都知道,但讓他幫忙招待賓客……這樣合適嗎?」
「什麼不合適?祐嵐又機靈、又會說話,還是我孫子命裡的大福星,我看說不定能比動不動就臭臉的孟璘做得還好,哪兒就不合適了?」
「父親,我的意思是,中秋宴人多嘴雜,這……怕是他會受到刁難哪!」
「刁難?刁難他什麼?誰要敢刁難他,讓他跟我說,我幫他撐腰!」
眼見話題似乎就要開始奇怪的鬼打牆,馮保嘉努力擠出最誠懇的表情看向父親,期望他能盡快聽懂自己的暗示,無奈馮衛明一臉無所謂,那表情明顯透露出了「我就是想這麼做」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根本聽不懂其中曲折,還是明明聽懂了、但就是想一意孤行。
「父親,不是刁難不刁難的問題……」
「那是什麼問題?」
「對外人來說,祐嵐現在畢竟無名無份,要是在宴客時佔著主家招待人的位置,可能有點……」
馮保嘉解釋的話說到一半,突然就見父親伸出右手止住他的話,轉頭看向書房靠近走廊那側半開的窗外,並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馮保嘉愣了愣,也跟著走上前去,試圖伸長脖子看向窗外,但從他的角度來看,什麼東西都看不到。見兒子一臉疑惑,馮衛明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再靠近一點。
「在外面,你聽。」
馮保嘉細細側耳聽,先是聽見遠方有一陣非常細微的「喀拉、喀拉」聲響,接著出現了由遠而近的交談聲,聲音似乎來自離此處不遠的庭院長廊上。他們耐心等了一會兒,就看見有幾個人自轉角處走出,他們走得非常、非常慢,因此馮保嘉不費什麼力氣就能將人認出來。
是林祐嵐跟馮孟璘。
他們身邊只帶了兩個小廝,應該是特別囑咐過讓人不要跟著的。一個小廝拎著各種雜物,另一個小廝則推著馮孟璘的四輪椅,緊跟在後面不遠處。明明此時四輪椅上面空無一物,但在長廊上滑動時聲音卻特別大。
此時馮孟璘正整個人靠在林祐嵐身上,慢慢地試圖往前跨開步伐。
馮保嘉仔細一看,嚇得臉色都變了,下意識就想大喊讓馮孟璘坐下,卻被馮衛明早一步攔住,嚴肅地對他搖搖頭。馮保嘉只能勉強壓下聲音,任由父親拉著他往旁邊隱密處站,耐著性子繼續看。
馮孟璘身高高、肩膀寬且肌肉豐實,是契之中最典型的那種身材,再加上常年從軍勤於鍛鍊身體,肌肉多一分太壯、少一分太瘦,給人的感覺是很有侵略性的。林祐嵐是標準身材,在凡子中算是瘦高型,但站在馮孟璘身邊時,卻硬是比他矮了整整一個頭,一高一矮的組合遠遠看起來特別般配。
此時兩人並肩相倚地站著,馮孟璘伸長了左手,正好能夠穩穩地攬住林祐嵐的肩膀,是一種把他整個人給攬在懷中的姿勢,這樣方便他倚著他的力量站起。林祐嵐的左手抓緊了馮孟璘的左手腕,右手則往他身後伸長並攬住他的腰,借著這個動作防止他因站不穩滑倒,也讓兩個人的身體靠得更緊,以方便借力使力。
「林祐嵐,到底要走多久?」
「再走一下,至少再走半圈吧?」
「我都走多久了!我腳酸!」
「馮元隱,你酸什麼?我比較酸吧?」
「是你逼我走的,我又沒求你!」
「是是是,我求你再配合一下。來,你左腳記得要伸出去,再多一點,對……」
「我已經跨很大步了!」
「大步一點才不容易被絆倒,你剛剛那樣不是容易踩到自己、就是容易踩到我,再大步一點啦。來,換右腳。」
「……你好煩!到底還要走多久!」
「腳很痛嗎?」
「痛。」
「好,看來沒問題,那我們再走半圈。」
「林祐嵐!你!你問我是為了逗我嗎!?」
林祐嵐跟馮孟璘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嘴,聽得馮保嘉跟馮衛明兩人頻頻對視,都從對方的眼裡看見了有趣又驚奇的情緒。由於馮孟璘終於加快了腳步,使得他們一行人終於能夠加速,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馮衛明的書房,兩人的模樣與聲音也更加清晰。
兩人明顯看起來都有點疲憊,臉上、身上都是汗,而林祐嵐顯然是更累的那一個,聲音雖然聽不太出來,但臉上淡淡的倦容掩藏不住,只是馮孟璘暫時看不見,所以才沒發現。林祐嵐似乎也有意借鬥嘴來轉移注意力,一張嘴就是一串擠兌馮孟璘的話,半句都不帶重複的,說得馮孟璘頻頻吃癟,這也使得他臉上時不時綻出笑容。
大約走到馮衛明的書房門口附近,林祐嵐才終於滿意,喊小廝把四輪椅推上來,讓馮孟璘坐下休息。另一個小廝在他的示意下,也很機靈地上前給馮孟璘擦汗、餵水,他自己則隨便扯了條巾子,擦乾滿頭滿手的汗。確認馮孟璘緩過氣後,林祐嵐才喊上小廝,一行人慢慢往前逛,似乎是打算把剩下半圈的庭院逛完。
馮衛明和馮保嘉站的位置巧妙,再加上書房的窗只半開,林祐嵐等人並沒有發現他們在偷窺。等他們一行人走遠後,馮保嘉才終於敢開口。
「父親,他們這是在……?」
「前幾日宮裡御醫來看過,說孟璘腿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趁著天氣還沒完全冷下來,應該要多走動走動。他養傷養太久了,坐越久、就越有可能變成習慣,習慣了、可能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啊,是了,御醫前幾日有來,我忙著忙著就忘了問……所以,這是祐嵐在陪他練習?」
「嗯,祐嵐這孩子很有心。御醫還說了,孟璘眼睛狀況不錯,多接觸陽光也是好的。等過了冬天,可以看看眼睛還有沒有機會。」
馮保嘉聽了開心,連連感嘆神仙保祐,馮衛明則是滿臉笑意,微微傾身到窗外,望向他們遠遠的背影,直到拐了彎看不見了,才終於甘心收回目光。
「就讓祐嵐頂上孟璘的位置吧,具體要做些什麼,你晚點找他說清楚。反正要是真有人問起他的事情,就說是我母家那邊來依親的吧。要問就直接來問我,刁難小輩算什麼東西。」
「父親,這……唉,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