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7|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給藍。第二夜

    藍:
    這是第二個故事。
    那是22歲,我遇到了在NGO工作的他。他非常高大,剛剛從牛津大學讀法學碩士畢業回國,就重回有一定危險、並且非常貧窮的NGO工作。他很文藝,讀書寫詩,敏感善良。我們相愛,好像是理所當然,十分般配。
    但他做公務員的父母不是這麼想的。他們恨那個把他「誘惑」進NGO的活動家,也討厭讓他離開了相戀多年的大學女友的我。他們給他找了份工作,在某央企做法律顧問,威逼利誘、情感綁架之下,他接受了。該央企在廣東海邊的某小城進行著耗資巨大的工程,他被安排在小城常駐。
    我當時剛剛開始做全職記者,報導中國的社會運動和知識分子,奔波各省,但同時還在讀大學的最後一年。嶄露頭角、意志堅定、意氣風發。出任務的間隙就去小城陪他住著,學校功課幾乎不管,也不在乎。
    但他開始日漸消沈,覺得央企的一切都諷刺、可笑,自己在其中渾渾噩噩,成了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的一員。
    我們聊很多天,他知道了我16歲時的「第一次」⋯⋯他感到嫉妒,因為他的第一次在二十多歲時才發生。為什麼嫉妒呢?我很困惑⋯⋯我的「第一次」一點都不美好,甚至不是自願的,是痛苦、是惡夢⋯⋯就像你在《第一夜》裡看到的。
    他知道他不應該,但他無法控制,無法控制他的嫉妒。他在小城的公交車上看見穿著校服的高中女生,青春洋溢,就會想到我在那個年紀時已經在跟別人發生性關係了。妒火中燒。他大概心裡開始長出恨和厭惡,覺得我骯髒,但他知道他不應該。
    同時,周旋於北京NGO和知識份子圈子裡的我,是他與那個世界唯一的聯繫。我向曾跟他打過交道的某北京NGO「大佬」提起他,他們聯繫上,他很高興。他說愛我,不能失去我,為我寫詩。我只要一有時間我就小城看他,住在一起。
    每次我們重新見面的第一天都是美好的⋯⋯但很快就急轉直下,他狀態很差,討厭工作、厭惡生活、鄙夷自己向父母妥協、無法控制嫉妒、覺得我年紀輕輕時的性是背叛,噁心⋯⋯
    但我怎麼辦呢?我無法改變他的工作、生活和家庭,無法改變我的過去,無法消除他的嫉妒。只能鼓勵他追求自己的理想⋯⋯還有,把身體獻給他。
    是的,如果我曾經的性是背叛,那麼現在的性,對他而言,是確認、佔有⋯⋯和報復。
    一切變得越來越粗暴、無窮無盡,保護措施也變得很潦草。發洩吧,發洩出來就好了,你的嫉妒和無力,厭惡自己、厭惡我,掌控自己、掌控我⋯⋯那些時候的你,是恨我還是愛我?
    哈哈,是交換,是交換吧。性,都是為了換一點點你的平靜、你的愛、粗暴消散後一點點甜蜜的時光,直到下一次你的嫉妒和厭惡湧上心頭。我的性的本質,就是我可以跟男人交換的最後一點東西⋯⋯除了我的赤裸以外,我什麼都不擁有,什麼都不是。
    後來,我懷孕了。
    非常非常害怕,我才剛剛到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同學、老師、同事、父母眼中有點奇怪、特立獨行但是成熟而且會有成就的年輕女孩⋯⋯我不可以毀掉這一切。我只能跟他一起把這個不受歡迎的胚胎處理掉。
    但我手頭還有一個採訪任務,在北京做,他也請了假來北京陪我,順便去拜訪那位重新聯繫上的「大佬」,「大佬」邀請他回北京工作,他欣然接受。
    那是個那麼寒冷的北京冬天,我沒有食慾,時常噁心,卻乾嘔不出什麼東西,下體開始出血。我非常焦慮,從高中就開始的對性和生殖疾病的焦慮。我和他什麼都不懂,盲頭蒼蠅一樣亂撞,被北京一家三流醫院的婦產科騙,醫生說我有各種炎症,需要做各種治療和吃藥後才能做流產手術。我一遍被醫院騙著治療,一邊瘋狂地吃抗生素,噁心、胃痛、頭痛、沒有食慾,變得越來越嚴重。
    他媽媽剛好北京看他,我們告訴了她懷孕的事⋯⋯她害怕、震驚⋯⋯背著我跟他說,我年紀輕輕就有這些炎症,是不乾不淨的女孩。他大概沒有告訴我最難聽的吧⋯⋯她怕我就此黏上有學歷有好工作好家庭的他吧,她有沒有說那個胚胎不一定是他的?
    在北京做完採訪、寫完稿,我已經過了可以藥物流產的階段。
    B超照片上,我的子宮裡,左上方,小小黑黑的一團肉。
    我到了小城,讓他陪我做流產手術,跟他說好他要照顧我流產後的飲食恢復。
    我們去了醫院,什麼炎症都沒有,很快就安排了手術。婦產科手術房門口,烏泱泱地坐著滿滿兩排在等候的人⋯⋯年輕打工女孩的眼睛像我一樣迷茫,有的有人陪,有的沒有。
    等啊等,護士從手術房裡出來,叫了兩個還是三個名字,其中一個是我。輪到我了。我站起來、離開他,走進手術房。
    手術房裡是三張並排的床,共用兩三個護士。年紀大的護士叫我們脫掉內褲,張開腿,躺在手術床上。我左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後來聽口音像是附近工廠的打工女孩。我的右邊,有沒有一個中年婦女?我不記得了⋯⋯年紀大的護士坐在我旁邊,確認了我是第一次做流產手術,年紀輕的護士坐在年輕女孩旁邊,看了看她的病歷,問她:你X月流過一次?(是哪個月不記得了,總之是個挺近的時間)女孩答,是啊。護士說,這麽近,你要不要跟男朋友商量一下,生下來吧,再流以後可能就生不了了。女孩,啊?!%$&*#(我不記得她說了什麼,反正是驚恐的話)她跳起來,拿起病歷出了手術室。
    「生下來吧!再流就生不了啦!」年輕護士是在大聲地自言自語,還是在跟年紀大的護士閒話?
    年紀大的護士也開始喊「生下來吧!再流就生不了啦!」
    然後手術室裡的護士們此起彼伏「生下來吧!再流就生不了啦!」
    她們那麼歡快、那麼自信,像在唱一首歌⋯⋯
    我覺得眩暈,手腳冰涼,床在下陷,我在旋轉,掉進某個深淵⋯⋯「生下來吧!再流就生不了啦!」護士還在唱,女孩沒有回來。
    麻醉師走了進來,居然是一個男人,他帶著眼鏡,從我張開的腿正對的房門裡走進來,我震驚驚恐。他走到我身旁,打下麻醉針,我暈睡過去。
    醒來,我小腹裡撕裂地疼,我忍不住大叫、大哭,「痛!我好痛啊!啊——」護士說,你休息5分鐘。
    我完全不顧尊嚴的尊嚴地大喊「痛啊——我好痛哈——」
    5分鐘過去了,我是怎麼從床上起來的呢,有沒有護士幫我站起來?我不記得了⋯⋯我是不是痛得一遍哭一邊大抽涼氣?大概是吧⋯⋯
    我走出手術室,門外依然是烏泱泱的兩排人?他上來扶住我,往外走,我沒走幾步就痛得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痛啊——我好痛啊——」那些烏泱泱地坐著的年輕女孩,有沒有驚恐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把我扶起來,我們一步一步地走向門口,坐上出租車⋯⋯我在哭,一路在哭,好痛好痛。
    (為什麼會這麽痛呢,我不知道,後來問過有流產經驗的朋友,她們說完全不痛啊、不會很痛啊⋯⋯為什麼我會這麽痛呢?是不是其實出現了事故呢?醫生說應該血流幾天就好了⋯⋯但我後來流了兩三個禮拜的血。)
    回到他的宿舍,我躺在床上,在痛⋯⋯血在流。
    他很消沈、抑鬱⋯⋯是當天晚上還是第二天晚上呢⋯⋯他就向我要求性⋯⋯
    為什麼?因為他控制不住地嫉妒,想起我十六歲時的性⋯⋯是壓力吧,其實他也因為懷孕和流產的事很崩潰吧,其實他也只有26歲,我22歲。是兩個不成熟的孩子在亂七八糟地以為自己可以應對這麽殘酷的處境⋯⋯
    我嘗試安慰他、開導他,他生氣、背過身不理我,因為我說,我在流血、我在痛,我不能做愛⋯⋯
    他睡著了嗎?蚊子在嗡嗡地叫著,我在痛、在流淚、睡不著⋯⋯不知道什麼時候累得睡著了⋯⋯
    他一開始還盡力地按我的要求照顧我,但後來他下班也不立刻回來,在操場坐著,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回來是滿身煙味⋯⋯他開始嫌我的要求麻煩、嬌氣,他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差⋯⋯他每天晚上都要求性⋯⋯我不可以啊,我在流血啊⋯⋯他背過身去,他生我的氣⋯⋯我不行啊,我在流血啊⋯⋯我夜夜哭泣,哭到累得睡著⋯⋯
    那是第九天嗎?我還在流血,但沒有這麽疼了,同時學校的畢業論文開題答辯將近,但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再留下去就無法再拒絕他的性要求⋯⋯
    我請他帶我到外面吃一頓飯,他騎著電瓶車帶我,柏油馬路上每一點點的小顛簸,我的小腹裡都在鈍痛。吃飯時我一直流淚,他沒有說話。回來後我洗了澡,買了機票,第二天就回了南京⋯⋯飛機降落的一瞬,我覺得自己的子宮都要隨著奔湧的血流出體外⋯⋯我咬緊牙,隔壁旅客有沒有看見我煞白的臉?
    我在學校附近一家破爛的小旅店住下⋯⋯每天瘋狂地吃抗生素、清洗自己、準備論文開題設計書⋯⋯
    我帶著胡亂拼湊的開題設計去跟指導老師討論,是個年輕的女教授,她把我的設計批評得一文不值⋯⋯她還沒有講完,我就站起來離開了辦公室,我衝進廁所,蹲在地上,壓低聲音⋯⋯瘋狂地大哭。
    哭著,女教授開門走了進來,她剛好進來上廁所,她說:「至於嗎?」我回答說我最近做了手術,沒辦法花足夠的時間⋯⋯她沒有說話,洗了手,走了出去。
    我徹底地崩塌⋯⋯躺在破爛小旅館的床上⋯⋯我給他打了電話,求他來看我。
    他來了,是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我輸了,徹底地輸了,失敗了,我無法再拒絕他的性要求⋯⋯他來的當天晚上就跟我「做『愛』」了,沒有用安全套。
    我好痛,好痛,我在哭,一直在哭⋯⋯他用我的身體做著他自己的事,我的身體不再是我的,我的靈魂像是死了,我只是一坨他在用陰莖戳著的肉⋯⋯
    空氣裡瀰漫滿血的味道⋯⋯
    他是什麼時候走的呢,我是怎麼完成開題答辯的呢,後來發生了什麼,我怎麼離開小旅館的呢⋯⋯我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有一天我自己坐在小旅館床上,心不在焉地刷著人人網(當時大學生中很紅的社交媒體,現在幾乎沒有人在用了吧),看見一篇文章,我沒有點進去,只看了那個長長的標題:女人就像一次性筷子,大多數人喜歡吃別人沒用過的,被別人用過的筷子,偶爾有人也能吃,墮過胎的女人就像戳過屎的筷子,吃的人口味不是一般的重。
    我突然胃裡翻江倒海,大哭不止,子宮左上方生生的痛,像有一個錐形的坑。
    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呢⋯⋯我記不清了。
    我變得非常非常黏他依賴他,非常非常害怕他離開我,畢業答辯完就到他在小城的宿舍裡住著。開始跟他聊結婚的話題。
    ⋯⋯大概是我覺得,如果不能跟他結婚,就不會再有人愛我,這個十六歲就有過性的骯髒女人⋯⋯這雙流過產的戳過屎的一次性筷子⋯⋯
    我開始頭痛,每次月經前的幾天,痛的天旋地轉,想要嘔吐,想要昏倒(就像我這封信寫到現在的此刻)⋯⋯以前從來沒有過⋯⋯我以為是流產傷身。
    (多年以後,美國醫生告訴的,我的症狀比較像是心理和精神壓力導致的頭疼⋯⋯原來,是精神的受創⋯⋯我的身體一直想告訴我,我卻一直不知道)
    我所在的媒體倒閉,突然要找工作。
    我突然對女權主義感興趣,開始看女權主義的理論書,是艾晓明翻譯的,在微博上跟叶海燕聯繫,想幫在四處逃亡的她,想去女權組織工作⋯⋯我給在北京的女權之聲投了簡歷⋯⋯後來她們叫我去面試。
    他也聯繫好去北京的「大佬」處工作,瞞著父母辭了職,我們一起去了北京。
    我在女權之聲實習,他在「大佬」處工作,我們經常吵架,但我開始越演越烈地逼迫他跟我結婚。
    ⋯⋯大概是我覺得,如果不跟他結婚,就不會再有人愛我,這個十六歲就有過性的骯髒女人,這雙流過產的戳過屎的一次性筷子。
    2013年9月23日,我的23歲生日,我在女權之聲實習期的最後一天。
    我和他去北京市海澱民政局登記結婚,他的父母不知道。
    剛好是早高峰,我穿著漂漂亮亮的紅裙子,在北京地鐵裡擠得要窒息,他長得很高,擁有空氣,把iPad得高高地讀著詩。我們登記完就各自去上班。
    好像再也沒有穿過那條紅裙子,好像從此討厭穿紅色⋯⋯
    藍⋯⋯我騙了所有人⋯⋯但沒有騙妳對不對?
    我騙了所有其他採訪過我的記者⋯⋯關於我的第一段婚姻,我說,那麼早結婚,是政治風險考慮,因為在中國,只有直系親屬才能幫忙請律師、去看守所存錢存物⋯⋯
    哈哈,說得大義凜然⋯⋯這也不完全是假的,至少我也是這樣騙自己的,我和他也是這樣告訴朋友和家人的⋯⋯
    但我沒有騙妳對不對,藍?
    2017年夏天,在廣州的酒吧裡,我告訴了你真相⋯⋯我在23歲結婚,因為我瘋了,我被性和精神的暴力摧毀了自尊⋯⋯如果他不跟我結婚,就永遠不會再有人愛我⋯⋯是我逼他的。
    對不起,我的頭好痛⋯⋯我要去睡了,藍,這就是第二夜的故事。
    晚安。
    ——————————————————————
    曾經親愛的你,會看見這篇文章嗎?
    對不起,提起這些舊事⋯⋯我不知道會不會引起對你的傷害,傷害你的形象⋯⋯
    但你是善良的對不對,我一直這樣相信,但我也不明白當年的你為什麼會這樣對我⋯⋯是因為當時的你太年輕,無法承受壓力是嗎⋯⋯你明明是那麼溫柔善良又正直的人⋯⋯
    如果你真的是善良正直的,你不會怪我對不對?你知道當年的你做錯了,對不對?你知道我寫下這些是為了救自己,對不對?你不會怪我對不對?
    如果打擾傷害了你⋯⋯對不起⋯⋯我是在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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