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藍。第一夜

2021/09/2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藍:
上次給妳寫信是什麼時候呢?五月份吧。在這之間,妳幾次托人說想我給妳寫信。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沒有寫。
大概因為,某一部分的妳,現在被放在我心裡那個最痛楚、也最「我」的角落,沒有你的故事,就沒有此刻的我。
但可能更直接的原因是,我不知寫什麼給妳好。妳是那麼剛猛又敏感的人,如果我顧左右而言他,妳一眼就看穿了。如果要寫什麼正經的,又沒什麼好寫的,我沒什麼可以幫妳分析或者向妳建議的。妳現在內心的煎熬,和要做的事,不是我能想像和評判的。但妳一定知道,我相信妳做的一切決定都是最好的,我支持屬於妳的一切。
那我給妳寫什麼好呢?不然我給妳介紹一下妳的「鄰居」,跟妳一起,擺在我心中最痛楚的角落的事。我不知自己為什麼要給妳寫這些,不知道妳看了會有什麼反應,除了感到痛苦以外。
但痛苦在此刻是不是也是以毒攻毒呢?我的痛苦對妳,是不是會有著別人的痛苦對我的效果呢?誰知道⋯⋯我此刻好像也不想管。妳知道嗎,我現在已經變得很自私很自私了。妳還記得嗎?不管在2019年以後的妳多麼痛苦,妳最喜歡的事就是聽我怨天尤人⋯還是說我最喜歡的事還是跟妳怨天尤人?總之就是,好像只有以妳為傾訴對象,我才能說出這些事。
妳也知道,只有血淋淋的寫作,對我來說是一塊烙鐵⋯⋯
烙下去,「滋——」一聲,那個一直在向內潰爛的傷口就消毒了、封住了。
所以在這時候給妳寫這些事,就是自私的我求妳,在這「滋——」一聲中,抓住我的手。
好了啦,我不廢話了。
這是第一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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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六歲。(是的,一個最爛的言情小說的開頭)
我好像開始變得漂亮。從一隻又黑又瘦的醜小鴨,變成——離天鵝還很遠,但上了高中,走廊上開始會有有路過的男生看我,偶爾吹個口哨什麼的吧。(可能完全是記憶模糊後的腦補)
那是一個特別特別大的高中,在使用新校區的第二年,我們是唯二的年級,雖然有18個班吧,每班大概50 個人。但學校那麼空、那麼大,有無數的空教室,有的有些桌椅,有的沒有。實驗樓幾乎是空的、行政樓幾乎是空的、然後還有幾幢什麼樓,也是空的。都藏著我的惡夢。
他在7班,叫阿放。第一次見他好像是課間,他突然從後面拍我的肩膀,把印著我大頭照的飯卡直直地伸到我面前,說「是不是你的?」
那張確確實實是我的飯卡,是什麼時候掉的呢?誰知道,現在也想想,說不定並不是掉的。反正就說,是、謝謝,拿過來,Bye Bye。
⋯⋯中間的事情不記得了,反正那之後就是猛烈的追求。他是不是第一個追求我的人呢?誰知道,也不重要⋯⋯我記得的是,他很煩,不知道是怎麼給了他電話,他曾經我不接時就打幾百次電話,發數十條短信。不管在不在上課,不接就各種各樣地發脾氣,比如跟著我和我朋友,用幼稚的惡狠狠的眼神盯著我朋友,盯到她離開,然後把我推進一個空教室質問。
如果是現在的我,會知道這已經是危險的信號,但當時的我,大概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原來這麽「重要」⋯⋯You are needed. You are wanted. You are attractive.
所以沒有斷絕關係,所以擠牙膏似地跟他發展關係。是什麼時候有過牽手、擁抱、接吻的呢?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中間有很多很多插曲。
我不接電話的時候、不回短信的時候、不同意他做什麼的時候⋯⋯他會突然在自己的班級發脾氣,把同學的桌椅都推倒,同時散佈消息說是因為跟我吵架;
我下課了去問(男)老師問題,而不是立刻走出教室陪他,他會找機會狠狠地盯著那個老師;
看見我跟某個男生聊天,他會走過去狠狠地朝這那個男生的肚子就是一拳;
我因為社團活動陪他少了,他把我關在一間空置的辦公室裡,把辦公椅踢得在辦公室裡亂撞,像碰碰車一樣。我躲在辦公桌的開口處,摀著耳朵,聽著辦公椅撞在辦公桌上,「砰!」像一次次的天崩地裂⋯⋯我作為能自己搞定一切的好好學生的世界,正在崩塌⋯⋯直到我被他從辦公桌下面拖出來。我向社團辭職⋯⋯
他會逼我在晚上宿舍熄燈後陪他打很長很長的電話(新校區在郊區,所以全部人都寄宿)⋯⋯依山而建的學校夜裡很冷很冷,我的哮喘反反覆覆地發作,同時週末以去圖書館為藉口,其實是陪他出去玩。他幾百幾百塊地打遊戲,我必須穿得很少很短,好好地站在旁邊。
為什麼我沒有告訴老師、告訴家長,向他們求助呢?
我不知道。我不想成為他們心目中的壞學生,不想「早戀」,但他們後來都漸漸知道並認為我在「早戀」了啊?我不知道,我希望他們覺得我就算早戀,也可以自己搞得定,不會影響成績⋯⋯可是怎麼會不影響成績呢?我不知道,我很努力很努力,學習的時間比所有人都長⋯⋯我不知道。沒有人告訴過我該怎麼做。我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是成績好的學生、讓父母驕傲的孩子⋯⋯
大概是第一次見他的三個月以後,他說要來我家玩,我已經學會了不要拒絕,讓他選在我父母不在家的時候來。那是國企單位分配的宿舍房,誰都認識誰,但我大概是覺得可以僥倖,不見得他來的時候會被人發現,發現了也不見得看見進了我家們⋯⋯
但他在樓下摁門鈴的時候就被人發現了⋯⋯那個叔叔一再逼問他是來找誰的、找哪戶?你哪裡來的爛仔在這裡想搞事?再讓我看到你,我就叫警察來!
他是不是在門鈴裡喊了什麼?他是不是在樓下喊了什麼?但不是喊我的名字⋯⋯幸好⋯⋯但他在電話裡衝我大吼:你今天不出來陪我,我就搞到你媽全單位都知道!我不管!我今天就要做你!
我在想什麼呢?剛剛過16歲生日的我,是怎麼做的決定,怎麼整理好衣服出門,是我帶的安全套還是他?是怎麼跟他到的少年宮後面的小旅館,怎麼躲在他身後看他要了鐘點房?敢不敢看那個見怪不怪的中年接待阿姨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但那是第一次的性,是一場交易,用性換⋯⋯換什麼呢?換父母心中好孩子的形象?換自己在父母面前的臉面?換父母在同事面前的臉面?換自己在父母同事面前的臉面?我不知道⋯⋯
但那是交易的開始⋯⋯從此以後,課間、午休、週末,我都在做這種交易⋯⋯有時候是陰道,大多數時候是口交。
想要他讓我回去上課、想要他讓我週日學習、想要他不要發脾氣、想要他不要鬧事,就提供性吧。在所有的地方,學校的空置教室、週五放學後的廁所、週末商場的空置樓層、發霉的小旅館床上⋯⋯羞恥嗎?害怕嗎?羞恥、害怕⋯⋯被保安的手電筒光照射的時候、被旅館接待處阿姨掃視的時候、被同學敲門的時候,但是,我更害怕在父母和老師眼中的「全面失敗」⋯⋯為什麼那麼怕,現在的我已經無法理解當時的自己了。
無止境的交易⋯⋯用性換「安穩」、「正常」的「學習和生活」⋯⋯以「愛」的名義、以男女朋友的名義⋯⋯我到底是什麼時候成為他的「女朋友」的呢?我不知道。
(我成為「女權行動者」以後,打過性工作者權利的案件,吿的廣東省公安廳,我當時有句很「先鋒」的口號,「所有女人某程度上都是性工作者。」是的⋯⋯我真的是這麼想的。作為女人,我們有什麼呢?被逼到最後,只能拿自己的身體和性去換,換安全、換生活、換錢、換陪伴、換穩定、換婚姻、換愛情、換親密、換溫暖⋯⋯我如果當年是在換「安全」,我跟換錢的女人有多大區別?誰還不是為了活下去?)
我開始生病⋯⋯我無法睡覺⋯⋯一直想小便、小便就火燒一樣疼痛、明明沒有小便也一直覺得要小便⋯⋯我是怎麼了?我不敢跟父母說⋯⋯自己偷偷拿著身分證去醫院看婦產科,差點被專門騙小女孩的騙子從醫院騙走到什麼車上⋯⋯如果上了車,他們要帶我去哪裡?
但我沒有被騙走,我看了醫生告訴我這叫尿道炎,是很常見的,開了消炎藥⋯⋯
吃了馬上就好了!天啊!太神奇了!那麼多的不眠之夜、坐立難安,一下子就好了!
從此⋯⋯我開始了濫用抗生素的習慣⋯⋯只要有一點點不舒服,就是各種各樣的頭胞和霉素一起吃⋯⋯我開始有了焦慮的問題,對性和生殖相關的一切疾病。
(為什麼生理課從來沒有教過「尿道炎」,據說60%的女性一生中都會犯上這種病?現在我知道幾乎所有美國男生都知道它,UTI,他們都知道一點點基本的防治⋯⋯)
分手?
有一次我很堅決地要跟他分手。我在週末說的,週日傍晚回學校的時候,我剛好是全班最早到的教室,我們的教室在一樓,有防盜門。我走到班級的樓層的時候,就看到他在走廊另一端遠遠地看著我。我全身的寒毛都豎起,全速衝進教室,想把防盜門關上。我不夠他快,不夠他大力,正在關上的防盜門被他一腳踢開,他把拖著我的校服把我拖出教室,拖過教室外面的走廊,扔進垃圾房,把門關上⋯⋯後來發生什麼了呢?我不記得了⋯⋯
我聽見同學敲門⋯⋯他大吼什麼,大概是一堆髒話,同學走了⋯⋯
還有什麼呢?當然是性⋯⋯是性嗎?現在的我知道,這是強暴。
我走出垃圾房,回到教室上晚自習,同學們都很安靜,不記得有沒有人抬頭看我。
有一次我很堅決地要跟他分手。這次我很聰明地很早很早回教室,鎖上前後門。他來了,砰!砰!砰!砰!砰!他沒有踢開。同學來了,大家都坐在教室裡上晚自習,他沒有來。
第二天做完課間操回教室,好多同學擠在走廊上慢慢地走,我看見他在後面,我開始加速,他開始跑,我也開始跑,穿過人流,他在距離我的教室還有一個教室的距離時追上了我,他拖住我的校服,我摔倒在地,他把我拖過整整兩間教室外面的走廊,有多少同學看見?大概20個?他把我扔進垃圾房,關上門⋯⋯
然後發生了什麼,我不記得了,最後是口交解決的嗎,大概是吧。
我回到教室,已經上課了,是班主任的課,我喊了一聲報告,就進去了。
班主任有沒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同學有沒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同學有沒有跟班主任說他們看見了什麼?我不知道⋯⋯
沒有人問過我⋯⋯沒有人救過我⋯⋯
我有沒有想過死呢?學校裡那麼多安靜的天台,高高的走廊,有吧。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我覺得死了就好了,死了就結束了⋯⋯但終究是沒有死的,大概是怕痛?
我只記得自己在參加生物競賽的時候,老師說,割脈,電視裡那種橫著割,是死不去的,因為橫斷的血管會掛住血小板、血小板有凝血功能⋯⋯要死要沿著血管割開,再把手臂放在水裡⋯⋯
我一直記得,記得那麼清楚⋯⋯我的生物奧林匹克競賽拿了全省二等獎,但一等獎才有保送資格⋯⋯
藍,你記得我左手腕上沿著血管割開的疤痕嗎?那不是在高中呢,是在好多年以後,2014年底或是2015年初⋯⋯那是屬於第四或第五夜的故事⋯⋯其實如果高中就死了,我會不會快樂一點?
後來是怎麼成功分手的呢?我也不知道。
是升高三的暑假,我成績下降了,再也撐不下去了。
暑假一開始我就跟他說分手,然後扔掉了電話卡。
回到學校,為什麼他沒有來,還是他來了沒有抓住我⋯⋯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整個高三,我的背包裡都有一把水果刀。當時地鐵還沒有安檢。
後來高考了,我理科綜合考了滿分,當年放榜時《羊城晚報》的豆腐塊上還有我的名字。
但其實總分不算太好,去了南京大學。
好了,這就是第一夜的故事,我要去睡了。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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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思樂
    趙思樂
    中國非虛構作家、時政撰稿者、青年運動者。2017年出版《她們的征途》,被《亞洲週刊》評為年度十大好書,獲香港文藝復興獎。報導曾獲六項人權新聞獎,兩項SOPA大獎。現就讀美國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全球政治與安全專業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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