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 — 李岱樺
我現在所要說的,是我在《台灣地方傳說集》 看到的一段故事。
台灣這塊土地曾經被切成兩個時代,從日治再到民國。時光飛逝,歷史已經成為回憶。郵票、攝影正是將回憶與感情塵封的方法,於是,他們變成了故事的開端。
桃園大廟地區從日治時期開始變得熱鬧起來。有郵局、銀行、公學校及桃園文庫。大正時期正巧處於兩次大戰期間,桃園這有個地方替人們撫平了傷痛,那就是山田澡堂。
山田澡堂的獨子每長一歲,就會被父母親帶去「木村寫真館」拍全家福,因為他面對鏡頭會害羞,所以沒留下幾張好看的相片。也因為沒有兄弟姊妹,從小沒什麼說話的對象,與父親的關係變得慢慢疏離,母親過世後更加惡劣。
雖然在澡堂長大,但腦中留下的大多都是父親被來洗澡的老兵們毆打、辱罵的回憶,沒有什麼值得紀念的。在日本人心中,當時的軍人不管做什麼都會被寬恕。
保家衛國的榮譽為何回到家鄉就變了?為了維護治安,將這些擾民的人糾正,未來的他成為了山田警官。考上警官後他搬到宿舍,從不曾過問澡堂的事。父子兩人逐漸疏遠,他只有每一年的盂蘭盆節才會回到澡堂,在澡池上放水燈祭拜母親。 木村先生家裡師承林寫真館,在當地非常有名。以前木村寫真館一打烊,木村先生的父親就會帶他去澡堂泡澡,山田警官與他兩人因此結緣。現在,山田警官帶著妻小來到木村寫真館拍攝家庭照,因為孩子們正大吵大鬧著,他只好讓太太去安撫孩子。
當他走到一旁翻閱相本時,碰巧掉出一張相片。
那是一張舊照片,有些泛黃,看起來已經過了許多年了。但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山田澡堂,於是他沉浸在每一張照片中。當他翻到澡堂門口的暖簾照片時,心裡有種酸澀的感覺,無法再翻下去。
這倒被木村先生看在眼裡。他說:「山田啊,你都離家這麼久了,不回家吃個飯嗎?」木村先生也知道他與父親間有一道牆。
山田警官將相簿闔起來說:「不用了,我不想回家。」
討厭拍照的山田警官,還沒發現長大後的他也巧合地帶著一家人拍全家福。相片儲存的記憶不會騙人,許多感情都會被一張張小紙所框住,他再次陷入了回憶中——
1918年,山田警官的父親將住家的一塊地建成澡堂,開放老兵免費洗澡,也讓歌舞伎在澡堂外的空地進行演出。山田澡堂逐漸變得熱鬧起來了,街坊鄰居傳言這裡的水有特殊療效,能讓身上的傷口不再疼痛。來此的老兵只要脫下衣服,那些過往的戰爭傷痕就會開始發疼。他數不清那些傷痕的模樣到底有幾種了。
父親很忙,忙到他以為父親就是個鐵人,幾乎不用睡覺。他曾問過父親為何幫軍人?
父親說:「他們的心還在戰場上,只要心沒有離開戰場一天,那些傷痕就會跟著。你的祖父也是軍人,我從小看著他的背影長大,卻沒有看到他從戰場歸來。只要一天也好,這些軍人想要回家的話,我希望山田澡堂成為他們的燈塔。」
他的父親開發出山田澡堂的「秘密」,就是在澡池內放入薰衣草,泡久了以後再拿出來,這讓現役軍人也慕名而來。雖然這能撫平身體上的疼痛,但心裡的問題並非是山田澡堂能夠解決的。澡堂內的鬥毆事件越來越嚴重,警察廳甚至派出警力維持治安。
1926年,也就是昭和元年,本該是天皇繼位的喜事之年的那晚,那件事情發生了。
四十多歲的退役老兵春田,因為不適合再當兵而被留在台灣,無法跟著戰友繼續出征。山田警官的父親知道他是澡堂的常客,時常聽他訴苦,還陪他下將棋。
原本以為,那天也一如往常。
那時還小的山田警官,躲在澡池門外的暖簾下,看到老兵春田暴怒,對著當天巧合來此洗澡的現役軍人做了像是舉槍的動作。這激起了軍人們在戰場上的敏感。
他們將澡堂變成了戰場,木造浴盆變成了頭盔,水瓢變成了武士刀,乾淨的水池因此染紅。那天的澡堂像是越南,溼溼熱熱的,一群男人在叢林裡彼此攻擊。
山田警官的父親也被揮到幾拳。看到這種狀況的山田警官,衝上前去大喊「你在幹什麼!」他奮力地甩開正要往父親臉上招呼的那一拳,才發現那人是老兵春田。
老兵春田二話不說,將木浴盆蓋在他頭上,又朝被蓋住的他瘋狂揮拳。突然,一個熟悉的感覺抱住了他,飄來了一股薰衣草香。他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到父親大叫了幾聲,忍耐著老兵春田的每一拳。
山田警官的眼中,只有想要反擊的慾望。他衝上前去揮拳,使盡小孩子的力氣了,卻一點作用都沒有。老兵春田嘲笑他,想要再揮拳時才被其他軍人阻止。
現役的軍人還有一絲理性,能夠分辨是敵是友。他們壓制住老兵春田,努力地想要保護被攻擊的山田警官。山田警官還想揍他個幾拳,卻被自己的父親擋下。
山田警官的父親罵他:「你這混蛋!收起你的拳頭!他是日本人耶!你打他做什麼!?」
山田警官疑惑地大吼:「為什麼你要保護這個人?!」
為何父親抱著自己承受攻擊,突然又反過來辱罵自己?他實在搞不清楚。這深刻的誤會,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認真的交談。停留在澡池外的暖簾之下,他的父親在那一刻,頓時變得與老兵春田一樣凶狠。那一刻,他突然不認識自己的父親了。
看到父親臉上的傷痕,他更無法忍受父親對軍人這麼的好,反過來冷落了他,也讓父親自己受傷了。
後來,澡堂內的爭吵平息了一段時間,沒有了原來的繁榮,進進出出的人變少許多。聽到打架傳聞,大家開始避開澡堂。澡堂逐漸在新民街被孤立,最後也迎來了山田警官的離去,使他展開了新生活。他成為警察,晉升警官,開始了他一生的志願。
山田澡堂也逐漸從人們的生活消失,成為了老兵們的聚集地。夜晚時分,還會發出許多哀號聲。燈火通明的山田澡堂,燈再也不開了。門口的暖簾也破舊不補,玄關也沒有任何鞋子。澡堂變成了會發出「痛啊」、「納命來」等各種呼喊的地方,鬧鬼的傳聞因此謠傳多年。
派出所屢次接到報案,後來派人來調查。來的人就是山田警官。但是他從未走到裡面去,而是裝作沒這回事,寫寫筆錄,也不理會父親的任何問候。因為他一看到門口的暖簾,就會想起父親當天面露殺意與保護他的矛盾。
他害怕去見父親。
「我對父親而言到底是什麼?他到底是愛我的,還是……?」山田警官一直抱持著這種想法。
「喂!喂!山田!你在聽嗎?」木村先生將陷入回憶的山田警官叫回了現實。
山田警官摸摸自己腰上的警棍說,「抱歉。我沒聽到。」
木村先生看到他的舉動,叮嚀他:「回家多休息吧,朋友。」
老友的問候讓他的內心有種不知名的溫暖。當他出了寫真館門口時,與抱著一堆底片捲的女性擦身而過。
木村先生在幫忙這位小姐洗照片時,發現有幾張的背景似曾相識,仔細一看,這不就是山田家的澡堂嗎?於是他用吃奶的力氣跑去將山田警官拉了回來。
搞不清楚狀況的山田警官,讓太太與孩子自行回家後才跟著木村先生回到寫真館。
明明與這位女士第一次見面,他卻覺得好像見過這個人。那張臉,似曾相識,他知道是誰,卻不願想起那個人的姓。直到這位女士自我介紹說出姓為春田時,他想起了過去的惡夢。
這是巧合吧?一定是的。山田警官當時確實是這麼想的。當春田小姐將照片拿出來,時間好像又回到那天。
「我在找一位老人,他是退役軍人,長相是這個樣子。」春田小姐說。
「喂喂!別看傻了啊!」木村先生敲了一下山田警官的頭說著。
「你是他的女兒?」山田警官問。
「是的,沒錯,怎麼了嗎?」
山田警官聽到春田小姐的回答,倒沒有說什麼。身為警官,他當然要幫忙有困難的人。於是他開始尋找春田小姐失蹤的父親,也就是老兵春田。
山田警官一直都知道這一區的老兵去向,最有可能的地方,正巧就在他的轄區,也就是他家,山田澡堂。
路途中,他聽了不少春田小姐對父親的描述。溫和、有自信又有責任感,這讓山田警官聽來很不是滋味。他記憶中的那位老兵,不過就是個只會打架鬧事的流氓。
春田小姐拿出父親帶她去澡堂的照片。照片內的她還很小,小到只能放在肩膀上。她說,這張照片是在父親出征太平洋戰場前拍的,一回台灣,父親從此變了個人,時常發脾氣,對許多事都感到敏感。
不能拿著筷子對到父親,因為他會奪過筷子然後施展擒拿術;也不能把碗倒著放,因為那就像掉在戰場上的鋼盔,是陣亡的意思。她與母親非常清楚,父親因為無法接受戰友的死亡才變成這樣。
春田小姐的母親因此負氣離家,父親發洩情緒的對象就從母親變成了她自己。即便如此,她依然相信,那位背著她的父親還存在於某處,只要她能夠喚醒他。
他們終於到了山田澡堂──現在是棲流所(註1),日治時代的安養機構。
「真的在這嗎?」春田小姐問。
「這裡是最有可能的地方。」山田警官說。
他們走進棲流所,這也是當年事件後,山田警官首次進入自家。
裡面有無數衣衫不整、骯髒的老人、孤兒。他們兩眼無神,無力地坐在地上。
他們穿越遊民,往深處正在聊天的某個人走去。
沒錯,他就是老兵春田,就是他!山田警官永遠不會忘記他那張臉。
老兵春田看見他們,認不出女兒,還叫她不要在男人的談話裡插嘴。
在春田小姐苦口婆心地解釋時,山田警官的後方走來了人,原來是山田警官的父親。
「你怎麼來了?」山田老先生問。
「沒什麼,只是辦案而已。」山田警官如此回道。
「來找那位小姐的父親嗎?」
「對。」
父子兩人在所外站了好一陣子,兩人再也沒有開口。
直到春田小姐拿出她剛洗的照片後,老兵春田似乎懂了什麼,終於認出春田小姐。
「我將那張背著我的照片給父親看了,他果然馬上就想起來。」春田小姐擦乾了眼淚。
湊在一旁的山田老先生看到時,道出了一句:「兒子,他得的是精神病啊,常常忘記自己是誰,家人是誰。或許他的時間已經停在了這位小姐八歲的時候了。他看到這張照片才會想起來。」
「我的父親是在我八歲那年徵召入伍,所以他記憶最深刻的就是這張照片內的我,那時我才四歲吧。」春田小姐這麼說。
當時老兵春田並不是單純的鬧事。山田警官明白了。
山田警官的父親語重心長地說:「戰爭讓那些老兵根本無法好好睡覺,他們在夜晚依然閉著眼睛,隨時應付敵襲。所以,晚上時常有奇怪的哀號,那是他們還身處在當年的戰場,無法回到現在。」
送走春田小姐與她的父親後,山田警官說:「我不過是從木村寫真館遇到春田小姐,巧合地回來一趟罷了。」於是他轉身就要離開。
「既然回來了,去看一下你的母親吧。」山田老先生說。
山田警官隨著父親到了母親的肖像前,前方還擺著他小時與父母的合照。
他們坐在和室內不發一語,門外的暖簾被一陣風吹落,落在他們倆之間。
看到暖簾的山田警官起身就想走,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了,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住。
「兒子,我總有一天,會變得跟春田一樣吧。」山田老先生拉著他說。
然後他拉起衣袖,露出肩膀上的焦傷與背上的彈孔,那是山田警官從未看過的,父親的秘密。
山田老先生拿出一本收藏起來的相本,說那是當年隨行的戰地攝影師拍的,裡面有自己當年的模樣。
他曾經也是軍人,受到燃燒彈與機槍的攻擊,差點死在戰場上,是某位戰地護士沒日沒夜地幫他更換繃帶,支持著他度過難關,才能熬過生死關頭回到台灣。
後來這位護士成為了他的妻子,養育了山田警官。愛情讓山田老先生重生,妻子把所有的力氣都給了他似的,生下孩子後沒幾年就因病過世。
「我也跟那些晚上無法安穩入眠的軍人一樣。」山田老先生低頭說著。
原來,鬧鬼澡堂的原因不只是那些老兵的哀號……其中也有……父親你的夢話嗎?
正是因為父親同樣是受過戰爭創傷的軍人,才會對軍人產生憐憫,反過來保護他們。他以為父親很少睡覺是因為太忙,原來是父親躲起來忍受著,希望不要讓自己的醜態被看到,卻造成了兩人間的誤會,讓兒子就此離家。
他深知兒子厭惡軍人,但自己也是軍人,根本不敢與兒子和解。
山田老先生遞過一張山田警官小時所拍的家庭照,上面還有母親最後的身影。背後寫著:「如果我忘記了家人,就看看這張照片。」這毫無疑問是山田老先生的筆跡。
山田警官哭了,一夕之間,所有的不諒解都消失了,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向父親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淚水已經告知了父親,來自兒子的原諒與理解。
照片這發明,神奇地串起許多人的記憶。巧合之下,這場尋人案,解決了山田老先生一直以來的遺憾。春田小姐如果沒有積極地尋找父親,或許無法讓山田警官知道這一切。
老兵春田與他的女兒春田小姐,在那之後的事,又是這本書內的另一則故事了。
日治結束後的台灣,變化很快。桃園公學校還經歷了兩次改名;大廟口派出所也變成了景福派出所。民國66年,源芳醫院是新民街居民看病時的最佳選擇,不僅近,醫護人員也相當親切。
山田警官退休前,受到曾受過日本訓練的警政長官的安排,讓他在台灣光復後繼續任職,同時長居台灣,安享晚年。他守著那塊曾經是澡堂的地,在這生兒育女、組建家庭。不過他的孫子從小體弱多病,兒子與媳婦都要上班的緣故,所以由他帶著孫子去源芳醫院看病。
從這時起,他已經是山田爺爺了。
山田爺爺帶著孫子來到源芳醫院做例行檢查,碰巧遇到正在拍團體照的醫生跟護士們,讓他想起照片這玩意兒真是歷久不衰,「拍照」這件事好像永遠不退流行,一直存在於人們的生活裡。
「啊,你們拍完,我幫你們去洗照片吧?」山田爺爺這麼說。
雖然醫院的醫生與護士們過意不去,但他們都知道山田爺爺喜歡去寫真館。不過山田爺爺的好友──也變成了木村爺爺,後來回去日本了,所以他改去林寫真館(註2)洗照片。
來到林寫真館,他與老闆又是一陣話家常,當他說來洗的照片是源芳醫院的團體照時,老闆卻突然面露難色。
他說:「源芳醫院啊?太剛好了吧?他們每一年都會拍團體照。但新民市場大火時,去年拍的那張團體照內的人都巧合地去世了。」
「咦?為什麼?」山田爺爺如此好奇地問。他的職業病突然發作。
「他們本來是去救人的,結果卻捲入爆炸。」老闆這麼說。
「原來是這樣啊。」山田爺爺心中不禁感慨,世事難料。
「不過有一件有趣的事,你知道源芳醫院騎樓下那個算命的嗎?聽說她去年看到醫院的人在拍團體照時,指著那些人說,他們不久後就會歸西,有夠不吉利的勒,沒想到一說就中。」
這應該又是巧合吧?怎麼可能料中?經歷過以前鬧鬼澡堂的事情後,山田爺爺知道這一定有可疑的地方。
洗好照片後,他正巧經過騎樓,在「源芳醫院」四個大字下,果真看到那位算命的在騎樓下擺攤。以前他時常經過醫院門口,從未停下來看一眼。原來這不就在源芳醫院旁邊嗎?
算命的是位與山田爺爺年紀差不多的女性。臉上滿是皺紋,戴著一頂像麵皮一樣大的帽子,看不到她的臉。
他刻意測試這位算命的,所以拿出放在皮夾內的全家福照片給這位算命師看。
這位算命師低頭看著照片,嗯了一聲。她說,他們都很有福報,面帶福相,而且很快就會有吉福之事到來。
山田爺爺這時就不懂了,於是他又拿出今天拍好的醫院團體照,故意問,為什麼妳去年要說,在醫院拍團體照的人會死呢?
只見算命的笑了幾聲,她說:「山田警官啊,你當過警官,應該看過不少人的臉色死氣沉沉吧?你拿出來的這張照片跟去年的一樣,他們也都面露死氣。」
「啊,妳是……春田小姐?」山田爺爺確實被嚇到了。
為什麼春田小姐會在這裡?山田爺爺抱持這個疑問,不知道能否追問。他對於春田小姐的轉變感到非常驚訝,當年年輕貌美的她,如今卻變成了算命師。
山田爺爺沒想這麼多,照平常的習慣,去了曾經的「桃園文庫」,也是現在的老人會館閒話家常,還正巧碰到了當年大廟口派出所的其他同事。
他們下了一盤將棋後,山田爺爺裝作閒聊,詢問了一番。
當年澡堂的事情告一段落後,老兵春田依然常常跑出去,甚至加入遊民,露宿街頭。那時正巧是山田爺爺被調職到台北,他自然沒聽說這件事。原來日本戰敗後,受不了刺激的老兵春田就在新民市場附近切腹自殺了。
他將在源芳醫院遇見春田小姐一事,寫進了一封信,寄給了日本的木村爺爺知道。
木村爺爺在幾天後,於回信中寫道:當年老兵春田在日本敗戰後切腹自殺,春田小姐頓時失去家庭重心,後來待在風俗場所,還嫁給了一位恩客。又過了幾年,也就是山田爺爺要調職回桃園時,春田小姐開始拎著一封信,到處問人信上寫的地址在日本的哪。但民國時期,根本沒人知道。
木村爺爺最後在信內寄回一張春田小姐與前夫的合照,說那是當年她洗好卻沒來拿的照片,希望還給她。
山田爺爺對此感到有點慚愧,如果當年沒有調職,可以再替她找回父親,搞不好也能拯救老兵春田的一條命。自己與父親有了一個好的結局,山田警官也希望春田小姐能夠幸福。
隔了數日,山田爺爺前去源芳醫院幫孫子拿藥,與現在是春田阿姨的算命師再度見面。
「怎麼了?山田警官,這次來算你的命嗎?」
「不,我要來算的,是妳的命。告訴我那之後發生什麼事了?」
山田爺爺想讓這件當年他承辦的案件有個好結局。他遞過那張合照,讓春田阿姨算自己的「命」。
「這……我算不出,我真的沒辦法。」春田阿姨的身體開始顫抖。
山田爺爺急忙安撫她,才從她口中娓娓道來之後的經歷。
當年的春田小姐為了生活什麼工作都做過,甚至給人當小妾。沒想到,對方巧合地跟老兵春田一樣,婚後不久就性情大變。但她相信老公如自己的父親一樣,終有一天會回歸正常。
但結局並未如她想像得那麼好。
她懷了孩子卻難產,沒有生下孩子,還被老公拋棄。她為此出家,雖然過了好幾年的平靜生活,但心裡還是空虛的。
從桃園搬去寺廟前,她開始整理自家的物品,同時也整理了父親的房間。她在某塊塌塌米下找到了一封信及郵票:
「母親:
兒子在台灣彈丸小島上度過餘生,如果我還有餘力,希望能給予女兒完整的家。但戰爭的創傷已經讓我相當疲憊,如今日本戰敗,身為軍人的我不但帶給女兒生活上的困擾,也不該從戰場上帶回凶狠的戰爭。
我好幾次都想要自殺。軍人,就該死在戰場上,與戰場共活,與戰場共赴結局。
母親。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這封信能夠寄出去。
我的女兒,妳的孫女,就拜託妳了。」
老兵春田的症狀是PTSD,戰亂時代曾被稱作熱帶神經衰弱。有時會瘋言瘋語,有時又回復正常。
這封信上的字跡雖然凌亂,但春田小姐知道那是父親認真寫的字。她終於知道,日本還有家人。
一直在台灣尋找棲身之地的她,終於有了活下去的動力。她開始逢人就問那信的住址是哪,希望回老家看看,積蓄也全部花光了。好不容易回到日本,那住址早已人去樓空。鄰居說,空襲後大家各自散去,根本不知道街坊鄰居的去向。
她很失望,戰爭毀了她的父親,也毀了她最後的希望。
春田阿姨此時拉開了帽子,失望地看著山田爺爺,從口袋中拿出那封信及郵票,告訴山田警官,如果我命該如此,那我也要讓別人的命就此甘願,我不幹逆天改命之事,命永遠都是定好的。
山田爺爺非常直接地說,「妳這不就是『不准天下人負我』嗎? 」
「我這數十年,根本就被搞得亂七八糟!你有完整的家庭,有膝下子孫,但我呢?我現在還在戰爭之中!」
「我幫妳從戰爭中解脫。」山田爺爺只有這句話,一把將春田阿姨手中給他看的郵票及信封搶了過來,帶著這封信前往新民街與民生路交叉口的郵局調查。
他心想:「這不是巧合,如果是巧合,那我選擇相信這封信寄往的地址,曾經寄過回信到台灣。」山田爺爺恢復了昔日警官的使命感。
與春田一家的糾葛,或許是命中注定的巧合,他相信這個可能性會存在的。
「拍謝,能否幫我看看這封信的地址?」山田爺爺用著有點日式腔調的台語,相當親切地問了郵局職員。
「欸!這位爺爺!我看過相同的地址耶!」郵局職員一看到,大感吃驚而回答也讓山田爺爺吃驚。
「在哪裡?告訴我。」
郵局職員趕緊與同事們調出一箱帶有烏黑斑點的信堆,搜了個老半天,還搞得滿手烏黑。一陣忙亂之中,找到了斑駁滿是污漬的信。
正因郵票與找到的信上的郵票一樣,看到郵票時,郵局職員想起曾有這麼一封類似的信。這封信是日治時期寄來的信,不知道為何在新民市場流落許久,大火一燒,突然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這麼一封信留了下來。
「這應該又是巧合吧?」比對兩封信後,他發現寄件人跟收件人的地址互相相反。
「這就是老兵春田的母親,春田小姐的奶奶,當年在日本快要戰敗前寄來的信。或許是戰亂時期沒有好好整理吧,當年郵便局的郵便士也就寄丟了。」山田爺爺這麼猜測。
他拿著這封信,急忙地跑去給春田阿姨。
源芳醫院的騎樓下,那位算命師不再咒人,不再算別人的天命,這次她終於接受了自己的命。回信的內容是什麼,對我們而言不再重要,但對她來說,那是最後的人生裡,最有意義的事。
穿越時空的兩封信,巧合地在此重聚,也是山田與春田兩家巧合的相遇,將兩個時代接了起來。
《台灣地方傳說集》的故事都是獨立,這兩個故事巧合地接續起兩個時代,或許這不是巧合,而是命中注定。但又有誰能說,命中注定,不能是很多巧合拼起來的?
故事啊,或許就是許許多多的相遇,才能變得如此難忘而被記錄下來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1:日治時期收留遊民、逃兵的社福機構。
註2:現在的林照相數位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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