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隆港的港東地區,是市政府機關中心,以及擁有大量日本人遺留下來的日式宿舍。所以這裡不需建竹籬笆的眷村,直接就分配這些房舍即可。那原本先住在這裡的臺灣人呢?其實,我們進入歷史現場,大概就猜得到。
1947年3月,國府為處理台北市引爆的二二八事件,行政長官陳儀透過廣播對台民宣布,完全接受二二八處理委員會的改革建議。但是,有著政客雙面人性格的陳儀,仿照共產黨的「邊打邊談」策略,另一手則發電報給蔣介石,陳儀深知蔣是天蠍座,很容易不信任人的特質。在電報中,當然要寫二二八事件背後有共產黨地下組織在煽動,而這樣講還不夠,還要提供該組織之領導成員,如謝雪紅、林兌等。關於林兌,因為與我家族有密切互動關係,等我寫到我爺爺那一段,就會提及。
蔣介石看到這電報,又看到國軍節節敗退的戰報,你想他能有多偉大的胸襟?這時候,老家奉化溪口的那條溪,魚還是順著自然律向下游游去了,因為這時節不是迴游的時刻;意思就是時代已不屬於蔣介石的。而這時候,美國軍方建議蔣介石先移防美國託管的臺灣。
蔣介石確實有考慮,但他看到陳儀的電報,生性疑心的蔣介石,哪容得床邊有他人共寢?「直接清除吧」!我猜蔣介石在那樣情境下,大概會出類似指令的!
國軍出動師級軍團,搭上軍艦,艦上的兄弟,都聽說臺灣發生共產黨煽動的暴亂,也就是說臺灣已被共產病毒大量感染了,這必需要殺一儆百。帶領的長官,很可能向所有官兵傳達蔣介石總司令的指令。長官應該會下此行動指令:「一下船,對於港區進行無差別掃射」。
這對於各地流氓、欠債者所組成的土匪兵,當然心頭癢癢。因為這種指令,等於鼓舞他們可搶錢以及搶女人來滿足好久沒發洩的性慾了!基隆市的二二八悲歌,早在艦上一群人的想像及慾望中,已經構圖完成了。只有天真還信任國府的老百姓,不知道自己將成為獵場中獵物,仍在過著如常的生活與生產。
所以一場無差別掃蕩大屠殺之後,在槍桿子下,哪個臺灣人還有膽接收日人宿舍?想保命的就棄屋吧。於是大規模的日式宿舍就自然成為海軍眷村、公國營事業宿舍,基隆市信義區大致就是如此構成的。
是以我家所租住的台銀日式宿舍,就好像眷村中的眷村一樣,我們社區有明顯的圍牆區隔社區內外,而社區外是開放型市區,卻大部分為海軍軍眷居住區。
因此,不論上市場買菜、民生用品購置、就醫、唸幼稚園,都在這個生活圈裡發生。
我第一次和外省人接觸,是我們同社區的奶媽的先生。我們小時候都在奶媽家受照顧,她先生姓湯,所以我們都叫他湯爸爸以及湯媽媽。他們家和我們家就因為我們這些小孩子牽的緣,因此很親。我妹妹還當他們的乾女兒,每年大年初二,都要送我大妹去她們家過年。
第二次接觸就有趣了,是在天主教幼稚園。我遇到一個兩眼大大的可愛女孩,她個性很直率,剛認識我就說要當我女朋友。我當時個性有點「避俗」,想說是也是不是。但她氣勢較猛,我就讓她了。那之後,只要下課,她就邀我去她家。她母親好漂亮,我每次去都傻傻地看著她,然後就會有甜甜的點心可以吃了。
我們社區也有很多囝仔伴,當然有男有女,大家本就鄰居相識玩在一起。結果有一天她看我和鄰家女孩們玩跳格子,沒想到他騎著小三輪車,大老遠就可聽到她的河東獅吼。我當時不曉得什麼是吃醋,長大後回想才莞爾一笑。
她並不會就這樣出讓男朋友的,就想跑去打那些小女孩,我當然覺得這樣不對,就出手阻止,可能過於用力,不小心把她推到地上。我第一次看到什麼叫做怒火中燒。她爬起來,用她的小手擦拭嘴角的血絲,然後看到手掌一片血,她不像一般小女孩一樣哇哇大哭。只回頭瞪著我,說:「周克任,你給我記著」。
從此之後三年,社區永無寧日,我們社區的小孩為保衛自己的玩耍地盤,和社區外的外省小孩(包括她),展開日日的追逐與打架,逼得我不得不展開石頭陣。結果,我記得看到漂亮的她,額頭被我石頭k到變腫,這一次真的是掉淚回家了!那之後就沒再見到她。
第三次,是一位海軍軍醫,我都叫他王大夫。我大、小病都是到他家看診。經常看到他和他兒子吵架,然後一個人在家裡默默流淚。我每次看了很不捨,會跑去安慰他。於是他很喜歡我,除了叫我要吃藥外,還準備一堆糖果,只要我乖乖吃藥,就有糖果可以吃。我只記得,他給我一本集郵冊,現在還在。當時我沒注意內容,但國中時才發現,都是民國初年發行的郵票,貴不貴重我不知道,但我能體會他在戰爭時代流浪的歲月,大概靠這本集郵冊撐住他的求生意志吧?
老實說,我還蠻想念這三位外省老、中、少朋友。那位青梅竹馬,差一點就會與她再見面,那是高中時,我看到班上同學想要辦聯誼,不知怎辦到的,拿到她國中畢業紀念冊(基隆的國中竟能搭火車到板橋高中)?我當時遠遠偷看了一下,才看一頁就傻眼,她亮麗大眼是我絕對忘不了。結果,我又「避俗」了,不參加聯誼活動。啊!我寫這段,供高中同班臉友回想,因為你們有一起去聯誼喔!
雖然我的這些記憶還算甜美,但當時在我家幫傭家住月眉路(和白冰冰同條街)的阿桑,就常用河洛語跟我說,不要和「野馬」作伙。我當時一直想不透「野馬」是啥」意思?但是有一次和她吵嘴了,我就脫口而出罵她是「野馬」,她馬上賞我一臉鍋貼。坦白說,她也不知道「野馬」是何意?但知道我在罵她而已!
我老爸的回憶就非常不好了。他東海大學經濟系畢業,在當時算是數一數二的學府。考進臺灣銀行,滋滋營營好不容易爬上課長。但有一位比他晚進來三年的外省工友,一下子就躍到他上頭當上分行經理了。從此我老爸就染上酗酒的習慣。
時代的悲劇中,也萌生了未來的喜劇。沒有誰是誰非,只要摸著良心自問,是否扮演迫害者?因為,不管承認與否,上天都會幫你記得清清楚楚的,業力審判台誰也逃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