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遮蔽世間的光芒,但在這條街上被點亮。
一點燈火,一份繁華。
點點光芒匯集成陽光,照亮大地,讓整條街宛如白晝。
人們像是撲火的蛾,前仆後繼地湧入這片光芒之中,往如成為燈火的薪柴,讓這片光芒更加亮眼。
走出煙雨樓大門的風勁草也身處這片光芒之中,無數陌生的臉孔從自己身邊流過,不曾為誰駐留。
他就像是被流水帶走的落葉,只能經過,無法屬於這裡。
他本無目的,只是隨著人潮而走,但看見遠方有一棟高樓,心中想不如就去那裡好了,去到那裏就回頭。
抱定如此想法的他,於是開始朝著那處走去。
一路上,他聽見整個街道的鬧騰。
他聽見尖叫聲
他聽見一陣怒吼
他聽見有人在求救
他聽見小孩的哭泣聲
他四處張望,卻不見有任何人在哭泣,大家都滿臉歡笑,彷彿這些聲音並不存在。
到底誰在哭呢?風勁草感到奇怪。但既然大家都沒有反應,風勁草也學著充耳不聞,漸漸,就沒聽見了。
風勁草持續朝著目標高樓走去,分開人潮,心中只想著,只要抵達那個大樓,就可以回去,就可以離開這條街了。
如此心無旁鶩的他,卻在人群之中突然停下腳步。
天未崩、地未裂,風景依然,人潮如故。
只是他聽見了琴聲。
自從開始勤奮練武以來,已經很久沒有練琴,甚至許久不聞琴聲。
今天突然聽見,不免懷念。
琴聲從背後傳來,雖然無奈,風勁草只好逆著人潮走去,許多人因此將不滿顯示在臉上,風勁草並未在意,執著向前,隨著琴聲,離開人群,來到一片空地。
這裡沒有燈火,只有一輪明月在上頭。
風勁草心中暗嘆:原來今天是滿月。
明月將昏黃蒼白的光芒輕撫上黑暗,明亮大地,也成為黑暗的一部份。
風勁草走到此處,看見一個人背對著他,獨坐草皮上,月光細語,將她的消瘦、短髮、恬靜用隱晦的話語描述著。
她拉動著一把二胡,坐落在彰顯與隱藏之間,宛如跟天地融為一體。
看著眼前這幅景象,風勁草心中不知為何宛如落葉踏上大地,一股安心感湧上,躁動的心靜了下來,不由自主將心房敞開,任由二胡聲流入自己的四肢百骸中。
二胡聲很輕,宛若耳邊細語,宛若遠方嘆息。
每個音符像是一顆飄入海中的雨滴,輕輕在風勁草心中蕩漾一抹漣漪。傾盆的音符則打亂海面的平靜,將海底的黑暗與紊亂盡數邀請出來。
此時風勁草已經閉上雙眼,卻在琴聲傳唱下,看見一個人、一片海洋。
那人坐在岸上,遙望著遠方,看著潮來潮去的大海,等著一艘船的歸來。
周遭的樹木逐漸長大,那人依舊維持那個姿勢,望著不斷變化卻也不曾改變的海洋。
直到那天,大樹開枝散葉,潮水已經來到那人腳前,沉默的大海終於回應了她的等待,帶了一個禮物給她。
一具屍體。
那人看見屍體,頭髮原本的烏黑亮麗瞬間化成齏粉,只剩下一頭蒼白;光滑的肌膚皺起臉來,盡顯歲月痕跡;身體的氣力被炙熱陽光蒸發,滿腔怒火、悲傷、不甘、痛苦極欲宣洩,但在氣力散盡下,卻只剩下一聲哀嘆,和一行眼淚。
那聲哀嘆與那滴眼淚如此無聲,卻宛若地鳴般,震動著風勁草全身直至內心,在風勁草心頭激盪出無比的波瀾。
突然,風勁草發現自己倒在海邊,雙手已斑駁、秀髮已結滿白霜,看著眼前再也無法回應的屍體,風勁草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情緒在胸臆之間翻騰。
風勁草不禁怒吼,不禁痛哭失聲,但不論他哭得多麼用力,嘶吼得多麼大聲,彷彿無法傳達到這世界的任何一處,也無法換得任何一人的回眸。
海潮依然吶喊,山依然喧囂。
誰又會聽見這微弱的聲響?
帶著這份孤寂的悲痛,風勁草悠悠回到現實,雙眼尚未張開,先發現自己兩側臉頰有著兩行濕熱,世間涼風一吹,頓時成為兩行冰冷。
另外則有一隻手貼著自己的臉頰,在這冰冷之中,釋出溫暖。
風勁草張開眼,便看見一名女子坐在自己面前,左手摟著一把二胡,右手則放在自己滿是淚水的左頰上。
二胡、女子、淚水。
這些訊息湧進風勁草的腦袋,讓風勁草登時明白現狀,嚇得他向後躍起,與那名女子拉開距離,背過身去,左手一抬,擦去淚水,用左手確認自己沒有異狀,這才再轉過身來面對女子。
只見那名女子,在朦朧月光下,一雙靈動的眼睛閃耀,宛若黑暗之中的星辰一般;一頭俐落的短髮沾染月光的銀白,彷彿將剎那之間的流星雨披上;一抹淺淺的微笑,則像是月亮在人間的代言般,微微揚起,勾勒出光芒。
如此散發光芒的人,風勁草見過。
她就是下午在風鈴木樹林之中飛舞的女子。
風勁草對於再次相遇感到驚訝:「妳是下午在樹林中飛舞的那位姑娘!」
那名女子也感到意外:「你是那個青澀的男生啊。」
對於青澀這個形容,風勁草有點感到意外,想著自己都已經行走江湖好一段時間了,怎麼還會用青澀來形容?
那名女子兩眼放光道:「不過當時不知道,原來你是個懂琴的人呢。」
風勁草笑道:「在下小時候有朋友精於此道,所以略通音律。」
女子看了風勁草的雙眼,突然道:「就是她,對嗎?」
不知為何,風勁草知道這女子在講的是自己身邊死去的人。或許是因為剛剛玄妙的共鳴,明明才剛見面,卻已經有著某種默契,也因此,風勁草對於這名女子有著親近的感受,像是荒野中巧遇的同類,那樣的歡喜。
風勁草不想隱瞞點頭道:「是的。」
但也隨即問道:「妳是如何得知?」
女子笑了笑:「你的悲傷那麼明顯,我怎麼能不知道?」
風勁草微微驚訝道:「我以為我已經隱藏得很好了。」
女子道:「你隱藏得很好,大概可以騙過大多數的人吧。但我不一樣,我懂你的感受,所以我看得出來。」
女子的這段話就像是春天的暖意,如此溫柔地照射到風勁草積雪的內心,那久違的溫暖讓積雪融化,令風勁草湧起想哭的情緒。
但當然被風勁草硬生生給壓下。
畢竟不管如何,在第一次見面的人面前掉淚都不是件體面的事情。
不過在這份情緒的驅使之下,風勁草對於女子的好感再度提升,想要和她說更多話,想要更加認識她。
就在這麼想的時候,冬兒的身影伴隨著幽怨的表情出現在風勁草腦海中,隨即右臂一陣疼痛,令風勁草不禁皺起眉頭。
女子問道:「怎麼了嗎?」
風勁草深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道:「沒事。」然後往後退了一步。
女子看了看風勁草,也沒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然後問道:「餓了吧?要不要吃個飯?」
風勁草疑惑道:「妳怎麼會覺得我肚子餓?」
女子笑道:「我厲害啊,看得出來唄。」
風勁草登時覺得在這個女子面前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風勁草此時感受著右臂的疼痛,婉拒道:「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但在下並不飢餓,而且在下跟人有約,就暫且告辭,有機會希望能再聽到姑娘的演奏。」
那名女子嘻嘻笑道:「是~喔,原來跟人有約的人會有閒情逸致來聽一個陌生人演奏二胡?」
謊言遭到質疑的風勁草不慌不忙道:「那是因為本來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早,所以閒逛的時候聽見姑娘的琴聲特別動人,故而駐足聆聽。聆聽完之後發現時辰已然不早,才只好婉拒姑娘的邀約。」
女子聽完反問道:「那你與你朋友相約在那裡?」
一般而言,聽到這句話的人往往不會再深究,但女子卻反而更深入詢問,這令風勁草訝異,並且起了疑心:我是否哪裡惹這位姑娘生氣,不然為何她要如此存心找碴?
即便心中疑惑,風勁草的笑容並未拿下,手朝著之前的高樓方向一指,和顏悅色道:「我與他相約在那邊的樹林之中。」
女子開心道:「正巧,我打算吃的餐館就是那個方向,不如這樣,你先跟我上餐館,你看時辰差不多你就自行離去。」
自己都已經講到這個份上,這名女子卻仍然不懂退避,反而侵門踏戶,一遍又一遍的諷刺著風勁草的謊言,這令風勁草心中已然點起一絲怒火。
風勁草臉上笑容依然,但語氣之中已有些怒意:「姑娘為何如此為難在下?在下是何處得罪了姑娘?還煩請姑娘告知,在下必然會銘記在心,加以改善。」
那名女子不解問道:「我有為難你嗎?」
風勁草只覺得這個女子這時候還裝傻,實在是存心找荏,收起笑容道:「姑娘如此苦苦相逼在下承認自己的善意謊言,這難道不是在存心刁難?」
「喔~」那名女子恍然大悟後反問道:「所以你現在是因為你說謊被揭穿,所以在怪罪我囉?」
「這…….」風勁草一時語塞。
「如果你一開始不說謊,我問你的這些又怎麼會變成刁難?你不先探究自己說謊的過錯,反而怪罪我戳破你的謊言?你這樣做合理嗎?」女子這時也收起笑容,嚴肅地反問著。
風勁草被女子如此連珠反問,對於自己的行為與想法感到愚蠢,不禁慚愧起來。
風勁草行了個大禮,誠心道歉道:「是在下錯了,還請姑娘原諒。」
女子見風勁草認錯,臉上的笑意止不住地擴散開來,開心道:「要原諒你也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風勁草問道:「什麼事?」
女子道:「當然是──跟我上餐館吃一頓吧。」
風勁草聽到這個要求也是無奈的笑了。
兜了一個圈子還是繞回來了。
「姑娘如此盛情,在下要是再推辭就太不通人情了。只是在下想知道,為什麼姑娘如此堅持要跟在下吃頓飯呢?」
女子笑道:「傻子,你是我難得的知音人,怎麼能讓你溜走呢?」
說完女子就率先邁開步伐向前走去。
風勁草則是在後頭愣了愣,才搖搖頭無奈道:「竟然是為了這麼單純的原因嗎?」
女子走了幾步沒感覺到風勁草的腳步,回頭招手道:「發什麼愣?快來啊!」
風勁草看著女子,心中湧起一股溫暖和安心,就像是面對著同伴的一樣。
風勁草笑了笑,邁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