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巡-1
月光滿山。
氣溫陡降,愈往高處氣壓也愈稀薄,夜風輕微,吹動細目葉樹枝的每根芽梢,扯動不牢靠的碎葉隨風散飛,氣流凌亂,讓滿山靜默更顯不祥。
夜間的山林也本該熱鬧,今夜卻異常深沉,月光彷彿透不過任何枝椏隙縫,暗沉如深海。
一陣熱辣的風捲起,金紅相錯的光點向前飛散,星星點點破開陰晦,光芒散射。
一個瘦長人影向前跳躍,踩過泥石又跳過山澗,金紅光點時而疏散時而密集的在人影旁滑翔,最後落在溪流的一處出水口,那人停駐並環視山野,影子裡一雙彷彿映出月光的雙眼銳利無比,高紮在腦後的馬尾髮絲隨著人一抬手而起伏晃動,一波白光如電在千分之一秒閃逝而過,這滿山林木彷彿被瞬間凝結!
「嘎啊啊啊啊──」某種尖銳的嘶吼長嘯而出,卻又隨即消失。
「自己出來。」那人站在原處,看著被自己施術固化的空間。
一種疾風竄過樹叢的聲響不斷在樹梢間快速移動,比松鼠快過百倍,下一刻又竄出更多,像突然十數、數十隻的倍數增長,在林間上竄下跳鬧騰不止,雜亂無章,吵鬧不休。
「來抓我呀……來抓我呀……嘻嘻嘻……!」
那人卻只將雙掌上翻,霎時身周十盞光球綻放如花,開在枝葉間,林中枝葉相連,銀白透著金芒的光之花一朵朵的交錯開展在相鄰的樹冠上,一時間便像引動了月光透進森林,一束束的灑落照亮晦深如墨的林野。
那被凝結的空間有多寬,光之花就開滿了多廣的山野。
「嘎啊啊啊啊──」那漆黑黏稠又惡臭的東西就在近處,被光照灼傷吃痛,張開全身畸形的八隻爪子二十四隻毒勾,朝人的臉面直接飛撲而來!
那人竟直向朝那東西跳起,堪堪高一寸地越過那汙穢之物,纖長的指爪收抓而起,拎著牠後頸皮,直接空中過摔,把那個東西直面朝石狠狠的砸下去!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個東西碎成了三塊。
人在牠面前的石頭坐下,弄髒的手在石邊的苔蘚上擦了擦,隨即拿出藏在口袋裡的菸,點了起來。
此刻菸頭的紅光彷彿才是人世間的活物。
一朵光之花落下來,山澗的水流與之相互輝映,柔和而又清冷的流光粼粼而動,照耀在人臉上。
那是一張年輕的臉,有著女性的五官卻並不溫和;在夜中目光如炬,卻冷硬如鋼。
那污穢物抬起個像頭的東西。
女人揚起手直接一掌巴下去,拍飛那東西一塊皮。
那裡冒著煙,那東西又哀號幾聲,發出噪音像叫罵聲。
女人又抬起手,啪啪兩下又拍掉牠兩塊皮,好像還噴出一塊骨頭。
「我還有別的、我還有別的、」
啪啪!那東西又碎成更多塊了,只剩下咿咿嗚嗚聽不清楚的聲音。
女人臉色一直沒變化,只是抽了兩口菸:「從哪裡來的?」
「嗚咿……嗚嗚……。」
「斗輿宮。什麼人?」
「嗚嗚咿……嘎嘎嘎……。」
「不知道?算了也沒奢望。」
「咿嗚……嘎嘎……。」
「也不怎麼樣,就把那人抓來埋在土裡,露出頭來,曬個四十九天太陽,我就天天澆水,澆澆澆、曬曬曬,看他還長出什麼毛病來。」女人說完,菸也抽完,她把菸頭順手塞進那個東西的嘴裡,然後抓起地上散落的殘碎,揉一揉,裝進隨身的小黑布袋裡捆起來。
她在山澗裡洗了洗手。抬起頭時,眼前泉眼處竟出現了小半圈七彩圓弧,罕見的夜虹竟躍然眼前。
那一瞬間她不可察的柔和了下來,伸出另一隻手來輕叩溪岩,感謝山的美意。
山裡隨即起了一陣夜雨,她起身,收回了她起的術式,林間的光點和光花散去,但月光照進了山林,她只留自己身周,和足夠一盞光術的範圍作遮蔽,繼續在山林間跳躍穿梭。
她奔行在隱密山中獸徑裡,五公里外與她並行的左側人造山路上,疾馳著一輛明艷的黃色跑車,引擎聲轟然響徹整個夜山,山裡寂靜,那車聲比野蠻的火砲彈藥更野蠻,卻在下一秒,在車身超過她時,一陣激烈的長剎車聲還沒結束,黃色跑車爆出一團烈火,轟然翻覆,直直落下了山溝!
紅黃色妖異的火光裡竄出一團黑影,兩枚像極翡翠綠點幽光帶著黑影迅速消失。
另一座山頭,那道白如月光又透著金芒的光路沿著獸徑蜿蜒而下,路途漸寬,光路行得更快,一個瘦長的人影在其中飛躍奔馳,迅捷如電,一路腳步不曾稍停,直到光路停在山腰處一座至少百年的老四合院式建築前。
原木色的雙扇古門之上,有塊無字木匾,上頭並非無字,只是大多數人看不見那上面的「上官」二字,以及其後烙得更深更沉的黑色鳥形紋。
女人伸手抓住木門上銀獅子啣著的門環,銀獅子卻突然張口咬住了女人的手,她也不躲,整隻手掌手腕全被獅子含進了嘴裡,片刻後銀獅子竟又咬又舔,撒嬌似的。
「好了,開門吧!」女人把手抽出來,摸了摸銀獅子的頭。
大半夜地把上官堂主叫起床,職責所在的堂主本人不怎麼樣,但他職責所在的家庭醫生似乎並不樂意。
不,很明顯,每次都臭著臉,從廊道暗處走來,頗有古宅怨靈的味道。
上官堂主和家庭醫生都穿著兩三層的厚衣,畢竟這裡是玉山海拔一千多公尺的高度,凌晨時分的冷意並不會因時值盛夏就給人類面子。尤其身版本來就薄的上官堂主,看起來簡直像羽絨衣在穿他。
而她總是一身輕薄的短袖長褲,總是和那兩人強烈對比。
堂主雖然從小就定居此地,但身體先天弱,雖然才二十出頭,卻已經是個病美人了;醫生年紀比堂主大些,雖說身體健朗,但總歸是在高山生活,寒氣濕氣經年累月的影響,若不及早保養,遲早也會出狀況。難怪醫生總沒給她好臉色。
是說這位外地來的醫生,到現在還是個鐵齒甚至排斥的人,怎麼就能在這一大家子巫覡裡融融洽洽的生活,這倒是她想不明白的地方。
為了方便堂主套上厚重外衣就能接待半夜前來的訪客─通常只有她─堂主都只在寢室旁的偏廳見面,不會再穿過更長的廊道到大廳或書房去。家庭醫師一定陪著,時時看顧他病人的狀況,也監視著這個專門在半夜突然出現、害他病人性命健康的渾蛋。
「紀小姐,妳再一次,我就讓妳睡門口!」醫生這個月這樣放話,已經是第三次了。
「劉醫師你人真好,快讓我跟你家堂主交代完畢吧!」老實說她覺得這醫生挺有趣的。
她也沒辦法,三人都是職責所在,只能請醫生忍一忍了。
「小將軍每逢捷報,對我的病情也是種助益。」上官堂主這次是被輪椅推出來的,看來這次病況不一般。
她便不多廢話,交出黑袋子:「這隻就是你們『行雁』偶然發現來通報的,東三丙卯,不過要修改一下,等級更高,東三乙卯,出自『斗輿宮』。
「叫『斗輿宮』,又差不多可疑的宮廟,我記得大概有三處,我發地址讓你們派駐在當地的『留雎』調查看看。謹慎些,這髒東西吃過很多牲畜的血肉。」
堂主的神色黯了一下。那表示這個被人煉養的邪物,背後怕是有規模的活牲祭儀式,而且能成功煉出多數同一等級的邪物。這般居心,可不只貪欲。
「可否有勞小將軍將所有『斗輿宮』全數列出?我認為還是仔細徹查,較為穩妥。」
「好,我確定地址,就會發給各地的『留雎』去調查,請堂主放心。今天晚上您先休息吧!劉醫師快起殺心了。」
她夜間留宿在上官家,巡山結束,她只想沖個澡。在這裡她被安排一位固定的女侍帶路和協助。如她所需,安靜且無多餘關注。
事實上這種淵遠長流的古老巫覡家族,最不缺的就是這類被教養得安靜得體的僕從。這些僕人侍女從小被收養在深山,過著清淨修行的生活,忠誠與技能皆自幼培養,主人家教授其一技之長,他們長成後也報以相當的情分,合於人本真性,何況當中又有很多是從小失親的孩子,無依無靠;許多人更是選擇終其一生在這家族中,成為當中傳承的一份子。
被分派而出,留在某處為主人家駐守靈脈的,稱為『留雎』,外出雲遊巡視者稱為『行雁』,各司其職,長久不斷。
上官氏為她老東家的家族分支,她並不屬於這個家族內,卻也因過往某『行雁』的恩情,讓她固定了巡山的任務;一旦像今天這樣有了任何風吹草動,她便把得到的消息交給分家的上官法堂,再讓堂主定奪。
堂主尊重她,也隨她老東家稱呼她「小將軍」。在巫覡之中,是對外人相當尊崇的敬意,連不同信仰的資深薩滿聽聞這個名號,也須對此人敬重三分。
而她卻極討厭。
不過倒也不是會形於色的程度,一來習慣,二來也是種償還性的職責,久而久之自己都會忘了在意。
有時候劉醫師被半夜吵醒,吼著她「紀小姐請滾」、「紀吵鬧請滾」、「渾蛋妳滾」,反倒讓她覺得這老而不凋的家族開始有些人味,有趣。
偏僻山上要有熱水洗澡,其實頗為奢侈,她都隨便冷水沖洗過就算了,侍女勸過多次,她也沒改。她並不覺得冷,也不累,屢屢婉拒對方好意,接受的就只有每次留宿後的一頓早餐。清粥配些醬菜了事,多的也不要,雖然侍女看起來為難,但她多年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