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0|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李瘦馬的散文詩

    1.劍魂
    日敲。
    月磨。
    恨不能成一劍。
    鐵在火中咆哮著:「把我的靈魂釋放出來吧!把我的靈魂釋放出來吧!」日日,敲著鐵的身軀,磨礪劍的眼神————三十年,鑄劍千把,卻未得一劍————空有劍形,而無劍魂哪!
    日月逝於上。
    體貌衰於下。
    鑄劍人老了,時間老了,激烈的火焰,照在衰老的容貌,日敲,三十年;月磨,三十年;三十年,竟不能成一劍————火在呼喚著,劍在呼喚著,時間等不及了。
    看!
    垂老的鑄劍人,走進烈火,熊熊怒火,焚毀了肉身,光一般亮的精魂,在劍上行走。
    每當有人持劍,彷彿可以看見,鑄劍人的形神;每當有人意欲拔劍,彷彿聽見了這樣的告誡:————
    「不可輕用劍。」
    2019年8月30日更生日報副刊
    2.鬼魂
    女人死去,可她的鬼魂不肯離開。
    日日,伸出看不見的手臂,摟著男人,可她的男人不知道;日日,在男人的耳邊呢呢,可她的男人聽不見。
    日日,鬼魂含著淚水。
    哀傷像一把刀,把鬼魂雕得更瘦了,瘦得像————一絲,秋天的氣息。
    而此時,男人躺在病床上,病奄奄的呼息,像秋天的風,拂著鬼魂的頭髮,女人的鬼魂流著淚水。
    「對不起,讓妳久等了。」
    「對不起,讓妳久等了。」
    病奄奄的男人,不斷重複著————
    秋天的風吹著,
    思念的菅芒花.........
    2019年8月30日更生日報副刊
    3.琴魂
    老琴師早已死去,可他的靈魂,卻不肯離開這個世間。
    一把斑駁的古琴,塵封牆角,在孤寂的深夜,隱約可以聽見————沈默的古琴,有寂寞的眼神————
    渴待知音,一等就是十年。
    年青的彈琴人,走進落寞的古屋,只一見那把琴,彷彿就聽見那琴聲————
    琴聲像激動的手,抓住耳殼。
    年青的彈琴人,抱著古琴,手輕輕一揮,琴聲像流水,沖擊著心的岩床,激起的水花啊,是跳躍的心意。
    年青的彈琴人,永不可能知道,渴待知音的琴魂,就坐在對面,流水般的琴聲,洗著乾澀的眼睛。
    感動的琴魂,跳上琴聲(弦)。
    激動的琴聲,像洪水————淹沒了古屋,淹沒了大地。
    2019年8月30日更生日報副刊
    4.畫魂
    撞擊著的色彩,像撞擊著的生命。
    「不可更動一筆啊,只要更動一筆,畫裏面的生命就不自在了。」老畫師舉起筆:「這畫筆,裏面住著一個七十歲的老靈魂。」
    自從老畫師的妻死去,二十年竟不能成一畫,思念至深,恍惚發覺————
    每一滴油彩都是妻的血。
    妻的靈魂就在色彩裏面遊走。
    老畫師舉起妻留下來的瓷杯,冰涼的瓷杯彷彿妻的肌膚,吻著杯口就像吻著妻的唇。
    二十年竟不能成一畫。
    老畫師的眼中有淚,淚中有思念的血絲。
    思念令人衰老。
    「衰老到只剩一絲鬼靈魂, 就可以進入未完成的畫幅裏了。」老畫師吻著瓷杯,這般思忖著。
    2019年8月30日更生日報副刊
    5.刀魂
    老雕師舉起他的刀,閃閃刀鋒,似有魂魄行於其上。
    日日,老雕師凝視著刀鋒,未用一刀,激動的刀,顫顫於手上,像風吹動樹葉。
    未用一刀,勝於千萬刀,老雕師說:「我的魂魄,正疾行於刀上。」
    自從木雕觀音完成後,久久未能雕出觀音的眼神,畫龍總要點睛,無眼的觀音如何以凝視?
    日日,老雕師凝視著木雕觀音,久久不能動一刀,彷彿輕弓擦過琴弦,一幅悲哀的圖象浮現心頭:————
    悲傷的誰家的母親跪了下來,整個世界也跟著跪了下來,乾淨的淚珠像春雨,自眼角滴在被車子吻過的孩子的臉上,玫瑰一般鮮紅的血,染著灰色的柏油路。
    天地。
    無極。
    刀在老雕師的手上,淚水在刀的心上,閃閃刀鋒————像蝶吻著花粉,風吻著草葉,唇吻著嬰孩的臉,只輕輕劃過,木雕觀音閉著的眼線,出現了亮光,正好激出一滴滴————
    乾淨的淚水像春雨。
    閃閃刀鋒,似有無數悲哀的魂魄行走於其上。
    閃閃刀鋒,似有無數悲哀的淚珠滾動於其上。
    2019年8月30日更生日報副刊
    6.陶魂
    激動的泥土,沿著手心向上攀升,雙手向下捏塑,捏塑出陶的身軀,空空的壺心,誰住在裏面?
    塑陶的人,眉目低下,雙手進入泥土,光一般的東西,在陶壺上溜轉。
    塑陶的人抬起頭來:「只有讓人的精神進入陶壺,陶壺才會吐出生命的鼻息。」
    我把陶壺擺在桌上,既不裝水,亦不插上花枝,只靜靜凝視————陶壺上似有光一般的東西在移動。
    樹有樹的精神,草有草的精神;人的精神————進入陶壺,陶的裏面才有了人的血肉,以及氣息。
    每當我看見陶壺,不禁要低下頭來,向它學習————樸拙的身軀,養一個實在的精神。
    2019年8月30日更生日報副刊
    7.狗
    孩子在紙上畫了一面牆,牆上有兩圈黑黑的,我問:「那是什麼?」孩子說:「那是狗趴在外邊看著我們。」
    我把眼睛湊上去,看見狗一溜煙跑走,跳進誰的懷抱?仔細看————是我逝去多年的父親呀,抱著狗坐在屋前水泥台階,我則坐在一旁。
    家,不是高樓,是鄉間低矮平房,屋頂覆以瓦片,下雨時可聽見:很有詩意的「簷滴」......
    當我把眼睛收回,木然站著,孩子問我:「怎麼了」,我撫著孩子的臉:「透過牆上的洞,看見美麗的記憶————嗯,泡在淚水中的記憶,最美。」
    2020年9月《吹鼓吹詩論壇42號》
    8.蝴蝶
    門也是關著的,窗也是關著的。而這一隻蝴蝶,是怎樣飛進來的?是怎麼款款飛進來的?是怎樣款款而又無聲無息飛進來的?
    已經飛進屋子裡的那蝴蝶————腳腳是否沾著花粉呢?嘴角是否有蜜的垂涏呢?一身的花衣裳是跟那一朵花那一朵漂亮的小花借的呢?
    蝴蝶就停在窗玻璃上,仔細瞧瞧,真是神奇:夢一般迷離的那眼睛,翅膀比葉上的日光還單薄,而伸長的前腳搓搓臉呀,搓搓這惺忪的早晨。
    窗子關著的:窗子裡面就只是窗子裡面,窗子外面就只是窗子外面。而當我輕輕,不發出一點聲音的輕輕,打開了這窗子,呵!窗子裡面和窗子外面就連成一片,沒阻隔的連成一片,可以自由來去的連成一片。
    2020年9月《吹鼓吹詩論壇42號》
    9.撿到一個夢
    話說那晚,在路上閒蕩,一不留神,噹的一聲,真是清脆呀!不知踢到何物?彎腰俯拾————是一枝叫做筆的物,心想,何人遺落?是天上仙人不慎遺落人間,抑或那個美人像丢絲帕般等待有緣人?
    就像撿到一個夢一般,將它拾起,插進靠近胸膛的口袋,就像鑰匙插進鎖孔,很清脆。
    之後,每天帶著夢,在人間行走,走到靈感像雲煙升起的地方,或坐著,或站著,遠近久暫都一一入眼,進入心房。
    2020年12月《吹鼓吹詩論壇43號》
    10.羊
    孩子在紙上寫了一個字「羊」,輕輕唸出牠的發音「ㄇㄧㄝ」,瞪著眼珠子,問我:「你看見過牠嗎?」
    大概經過十五秒的光景,想到曾經過賣羊肉的店前,一隻羊的腿就掛在鈎上。
    我就想羊的腿是屬於草地,怎會就這樣掛在這兒呢?失去腿的羊還低著頭吃草嗎?還會「ㄇㄧㄝ」「ㄇㄧㄝ」喚著羊媽媽嗎?
    紅通通的太陽,終於掉進大地的心坎。
    2021年1月8日更生日報副刊
    11.馬
    我的孩子在畫馬,走上前去,拍一拍:「嗯,真是一匹好馬!」他的馬:沒有馬的眼睛,沒有馬的耳朵、鼻子、嘴,沒有馬的身體,沒有曳風的馬尾,甚至——甚至連馬的形狀都沒有。只有黑黑的馬蹄,我閉眼細聽:漸漸遠去……馬,蹄,濺,霜,雪,漸漸遠去……天地一馬也。
    2021年1月8日更生日報副刊
    12.長頸鹿
    孩子在紙上說要畫隻長頸鹿,要我幫他把長頸鹿的脖子扶得直直,這樣他畫長頸鹿的眼睛,才可以和遠天的雲土接壤。
    之後,他在長頸鹿的脖子,畫了一階一階的梯,這樣才可以爬上去,去瞻望,去看。
    我說孩子呀,長頸鹿站得直挺挺,不只是身體的高度,就像爸媽買的繪本都是階梯:讀一本,就是踏了一階,一階一階上去,你將會看見遼遠的知識的雲土。
    站在身邊的孩子,像隻小長頸鹿;我呢——有點經驗,喜歡瞭望,偶爾嚼著幾片詩葉的老長頸鹿啊!
    2021年1月8日更生日報副刊
    13.象
    孩子的筆跟著數字走,123,456......一隻大象走出來。我問孩子:「大象的耳朵為什麼那麼大?像什麼?」孩子說:「大象的耳朵像扇子,藏著很多聲音。」
    我就想,大象的耳朵:藏著象媽媽的叮嚀,藏著小鳥的啁啾,藏著溪水流過原野的潺湲,藏著遠天掛著一輪日落的靜默。
    大象總是伸長鼻子撫摩小象的身體,然後和小象一起站著:遠方是一段一段走進小象心裡的風景。
    在曠野的盡頭,小象走著,大象不時發出特有的長長的叫聲......
    2021年1月8日更生日報副刊
    14.雞
    突然想到好久沒看過雞了,好久沒聽到雞的啼聲了。
    兒時住鄉間,當第一聲雞啼,旭日就像分出的蛋黃,倒在天空那隻碗,一天的序幕就緩緩揭開,有時行雲倒映水田,有時青蔥味彌漫鼻間。
    雞,到底有沒有思想,到底有沒有愛憎、喜怒、哀樂,或者死的恐懼,就像你像我以高等動物自居的人類之所思惟。
    當我走在街上,一輛載滿雞隻的卡車呼嘯而過,那十分嗆鼻的雞屎味捏著我的嗅覺,車上上百隻雞將在不久後走進刀的呼吸,走進撕裂的啼叫,而它們從未看見過日出——像一顆蛋打在天空的碗。
    2021年1月8日更生日報副刊
    15.虎
    我曾經在一本書裡面讀過,作者說他自小在山林裡長大,日日白雲悠悠,山溪潺湲。有天,當他行經山上小路,隔著一條不怎麼寬的溪水,對岸花花草草十分清楚。當他小解完後,正要拉上拉鍊之時,對岸----就是隔著一條不怎麼寬的溪水的對岸,一隻虎----有生命斑紋的一隻虎,正對著他看,而作者也對著它看,兩對眼睛互相對著看,沒聲響地互相對著看,空氣中感覺不到有風在吹動吶。差不多經過一刻鐘的時光,那隻虎----有生命斑紋的那隻虎,不為什麼,沒人知道什麼原由地不為什麼,竟然轉過身,消失在叢草密林,消失在茫茫雲海之中。而當作者正要移開僵直的腳的當下,褲襠竟濕了一片,就像一朵濕濕的雲遮蔽藍天那樣----濕了一片。
    2021年1月8日更生日報副刊
    16.螞蟻
    自蛋糕盒子取出蛋糕,準備大快朵頤之時,於蛋糕上有一隻螞蟻,小小的,就是一隻小小的螞蟻,不仔細看還好,一仔細看,螞蟻站在蛋糕上,對著我比手劃腳,還說:「這蛋糕是我的」,這就奇了,蛋糕是我自蛋糕盒子取出,怎會是你的呢?我跟螞蟻比一個不是的手勢。
    就在我拿起叉子,準備叉起之同時,螞蟻憤憤指著我,為了公平起見,我用叉子把蛋糕分成兩邊,我吃著這一邊,螞蟻吃著那一邊。
    當我的肚子鼓鼓的,螞蟻的肚子也鼓鼓的,肚子鼓鼓的螞蟻,站在蛋糕上,多像啊!多像一個人站在大地上,雖然身子小小的,可眼界寬闊得很,嗯,眼界是從內心延伸出去的。
    知道嗎?眼界是從內心延伸出去的,縱然身子小小的,像一隻螞蟻,小小的。
    2021年1月8日更生日報副刊
    17.貓
    就像《小王子》故事的起頭,孩子在圖畫紙上畫了一條被子,要我猜猜裡頭藏著的是什麼,我輕輕掀開一角......
    時間瞬間拉回到十多年前,那時我和女友領養二隻貓兒子,黑的叫阿奇,橘色是小靂,阿奇喜歡用溫暖的毛磨蹭我的心靈,小靂厚道很像我的個性。
    時間就像手中流逝的細沙,它們兄弟倆————我和妻的貓兒子,一個個消失在生命的迴廊。
    現在,我的孩子在圖畫紙上畫了一條被子,要我猜猜被子裡頭藏著什麼,當我輕輕掀開一角,往裡頭一瞧,我說:「是貓對吧!」孩子露出驚訝的眼神。
    2021年1月8日更生日報副刊
    18.花恬恬仔開(台語)
    行踏草仔埔,看著花開,跔落來,好好仔欣賞:黃黃的花有薄薄仔的日頭光,我問伊:「啥物是花?花是啥物?」伊一句話攏無講,空氣中有淡薄仔的清芳。
    想欲寫一首花的詩,寫一首花自吐花芳的詩,花芳欲按怎形容,想真久,一字攏無。
    當我徛起來,想欲走,行,行,行,當我越頭看伊,看伊敢若咧笑,笑我竟然無法度佮伊寫作詩,空氣中有花的清芳,我的心中有花的詩。
    我的心中有花的詩。為啥物愛寫出來才是詩?為啥物詩不是一種感覺?
    2021年7月《從容文學26期》
    19.海的笑聲(台語)
    規下晡,坐佇遮,予海看,海佮我看甲親像伊,海有誠闊的笑聲。
    海的笑聲內底,有無分別的境界:無東西南北、無查埔查某、無高低長短好額散赤無烏嘛無白。
    海的笑聲,單單純純,斟酌聽啊!海湧挲過啥人內心的沙仔地,坎坎坷坷的往過攏嘛幼麵麵,幼麵麵。
    我想欲鉸一塊海的笑聲,紮轉去,貼佇我的冊房,讀冊的時陣,就有海湧的聲音,一陣,一陣,閣一陣......輕輕挲過我內心的沙仔地。
    2021年7月《從容文學26期》
    20.水墨畫(台語)
    毛筆含水,搵一寡焦墨,佇畫面的中央,畫一條線,講:彼是親像絲絃的地平,會使徛佇遐,看曠闊的天地。
    閣來,佇畫面的倒手爿頂懸,搵淡薄仔墨畫一陵一陵的遠山,山凹落去的所在,用朱紅畫一个圓箍仔,彼是欲落山的日頭。
    佇敢若絲絃的地平線,畫一個烏烏的人影;佇曠闊的天頂,畫一隻孤鳥----孤單的人啊!,孤單的野鳥!
    閣再來,佇畫面下跤倚正手爿,用較大枝的毛筆搵薄薄仔的水墨,畫一逝,閣一逝,閣一逝,一逝......彼是發甲真旺的草仔埔,有幾隻羊仔,幾隻牛佇遐食草。
    佇畫面下跤的中央,有一隻牛,攑頭咧看你,大蕊大蕊的目睭內底,你用足清氣的水,輕輕仔拭牛的目睭,牛的目睭看起來敢若佇流目屎。
    親像咧流目屎的牛,金金看,共你金金看,你嘛金金看,金金看:牛咧流目屎……
    2021年7月《從容文學26期》
    21.菊仔花(台語)
    你看著逐个人攏覆佇棺材枋咧哭,恁某嘛徛佇遐,伊講:「免哭啊!伊無佇內底。」
    恁某攑頭看去遠遠的所在,想著以早:彼一暗,天頂有媠媠的月娘,你的手輕輕挲著伊的頭毛,伊溫暖的身軀,天頂的月娘看著恁坐佇駁岸談情說愛。你捌講過:「有一工我若先走,不通為我流目屎。」
    這馬,一字一字對恁某的喙行出來「免哭啊!伊無佇內底。」恁某的指頭仔指著家己的心肝:「伊一直攏佇遮」。
    你看著恁某咧流目屎,你用你的手欲伸去佮伊拭,伊的手嘛伸過去,佇流目屎的目睭墘,你的手佮伊的手竟然疊作伙。
    風,輕輕挲著菊仔花,無感情的菊仔花啊!看佇有情人的目睭底。
    2021年7月《從容文學26期》
    22.聲音(台語)
    遮是病院的太平間,我一直佇遮找揣我拍毋見的物件。
    回想代誌發生的經過:我倒佇病床頂,敢若睏去,佇夢中,有聽著人咧講:「這个人已經死去矣,趕緊佮伊捒去太平間。」
    不知睏若久,這馬,我起來矣,規个人比啉酒醉閣較「飄飄然」,我伸手摸無我的面,摸無我的手,我的跤,我的規身軀攏無去矣!
    佇遮,有真濟人倒佇遮,我攏毋捌,我揣無我的身軀,我的身軀到底走去佗位?我大聲嘩,大聲咻:「我的身軀呢?」「有啥人看著我的身軀呢?」「有啥物人聽著我的聲音呢?」
    2021年7月《從容文學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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