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政府的樣板--錫耶納

緣起

在巴黎每一出門總不自主地走進五區的這家Éditions Sillage二手書店挖寶。這裡能買到新書舊書和自家出版的書。店面外的書攤總有三兩位和我一樣愛流連翻閱老舊便宜的二手書的過客。外頭翻完我會往裏攻進，一見裡面滿滿的文科書，心裡就盪起爆買的貪念。因不是特地去找書所以常會因看中書的封面或書名即買下；反正價錢不貴，任性任意買也不傷。但也因如此的因緣際遇常讓我撿到寶。

比如手中握的這本*Conjurer la peur. Essai sur la force politique des images，因看見封面上似曾相識又知道一定是喜歡過的畫面而心生好奇，翻開書瞧瞧，原來是自己好久以前曾學過看過的一幅壁畫中極少被注意到的一角。五歐元買下，一種貪到便宜的笑，在心裡。

這一本書竟牽引出一段求學時期的回憶: 一幅畫，一座城。作者Patrick Boucheron目前任教於法蘭西公學院（Le Collège de France）授13-16世紀西歐政治史的一位很權威的中世紀研究學者。這本評論是他花了十年時間研究一幅三面壁畫組成的政治寓意圖其背後的歷史意義與詮釋。

這幅作品是位於錫耶納市政廳Palazzo Pubblico/ Communale的九人大廳Sala dei Nove又名和平廳Sala della Pace裡畫在三面牆上的壁畫，是西洋美術史上的第一幅政治寓意畫作。畫原本是為當地當時的所有市民及執政者所做。外貌宏偉的市政廳當時卻是公共場所而非皇宮，歡迎並期望人民能常隨意進出觀賞，此處錫耶納畫派大師的名作比比皆是。今日的市政廳已成要付費進入的美術館 le Museo Civico。

有關這件作品的論述及其周邊引發的學術政治議題，網絡上有很多資料可尋，就不多重複，在此只取書中的幾個議題與壁畫中幾個與今日產生時空共鳴的形象，做個簡單的對照以為記。

Allegoria ed Effetti del Buono e Cattivo Governo /《好政府與壞政府之寓意及其效應》

哲人畫師洛倫澤蒂

這組壁畫是錫耶納畫派名家（Ambrogio Lorenzetti 1290–1348）安布羅喬·洛倫澤蒂的傑作。這位畫師的獨到之處是他有文化哲學素養且有一顆捍衛本土政治意識的心。他不只精心描繪敘述民主共和制度的道德傳承，還展現出守法實施的效應以及悖道而行的下場。圖文並茂，猶如我們古代的文人，能畫又會寫(拉丁文及本土語言並用)。這部作品是西方畫史上的第一件風情寫實畫，第一件政宣畫， 也是第一次畫家自己在畫上填詩詞又加註。洛倫澤蒂把一件藝術作品轉化成一部政綱，一部圖畫書。為了達到政治效應，他還巧妙地轉寫當時流行的(但丁)神曲；再用畫中人物的眼神手勢姿態及風景城牆的線條來引導觀看者的視覺和思緒；讓市民走在畫滿牆的政務廳裡能完全投入畫境，遊走其間邊觀賞邊思量，尋回對政府的信念和忠誠。

整個作品的布局簡單明瞭，一面是理想的政綱結構，另兩面是實施好政府與壞政府政治的結果對比: 天堂般的美景和地獄似的恐怖。闡明順道者興，逆者亡的道理。決定城邦的未來不在上帝或聖人之手，而是在於全民的選擇。 看懂作品的真諦，人們就能做出明智的抉擇，在面對誘惑挑戰時，會更堅守團結才不會淪至恐怖世界。

這幅三面壁畫是學中世紀藝術史必讀的作品，如同在米蘭，達文西的《最後的晚餐》，在梵蒂岡，米開朗基羅的《創世記》，代表一個畫家，一個時代，一個城市，一種情境，它是代言錫耶納城的風景明信片和錫耶納歷史上最輝煌時代的印證。

錫耶納1338

畫的背景是位於義大利托斯坎納Toscana的錫耶納Siena城--一個富強的自治城邦，也是當時少見的一個強盛民主自治共和國La Repubblica di Siena。 作者多次強調1338這一年--此幅巨作的緣起也正是保衛民主政權的緊急緊要關頭。當時錫耶納民主體制備受外來強權威嚇及內部的紛擾，是個內憂外患岌岌可危的時刻。執政九人團為安定民心士氣，找來名畫師在九人議事廳做政治宣導壁畫，作為應對危機的一個處方: 心理建設。

作者Boucheron一再強調:「此畫作的狹義本質: 這原本只為特定年代，特定地點，特定危機，特定政治氛圍，為特定的群眾，傳達特定的政治目的所畫。」 也就是以藝術為政治意識宣導工具。這個原本很專屬性的畫作，過時了應會被抹滅或淡忘，但卻因其普世價值觀及藝術造詣，即使歷經叛亂戰爭改政閣仍矗立原處直到今日。其主題仍能在我們當前的世局繼續發酵發光引發迴響；更不用說，仍吸引全球無數愛好藝術及哲思者前來賞析。

九人執政制

1287-1355年間錫耶納實施九人團執政的民主機制，是此城經濟和文化發展最為繁盛的時期。那共和城邦的執政者是誰呢?

九人執政團就是將城邦的最高行政工作交給九位平民組成的執政團來處理。凡是市民(王公貴族除外) 男丁皆可報名參選加入為期兩個月的九人執政團，每個人只能參政一次。出任期間不准與外聯絡或外出，只能關在市政廳Palazzo Pubblico裡商討最高行政決策。在任務完成後須通過檢驗，才能卸職，若有失職狀況則受罰。這是一個人民直接參政的體制。

洛倫澤蒂的作品就畫在這九人的辦公室裡，所以名為Sala dei Nove九人會議廳，又名Sala della Pace和平廳的三面高牆上；畫下緣的詩句: “Tournez les yeux pour admirer, vous qui régissez, celle qui est figurée ici….”/「執政者們，請好好的仰望讚賞觀摩這位至上的正義使者….」時刻警醒在此工作的執政團--人在做，天在看。

為了展現民主體制的優越成效和強化人民的向心力，九人團致力於公共設施，都市規劃，普及教育，使用本土語言，開設人民大學(義大利最老學府之一)和醫院(歐洲最古老)，開發郊外耕植畜牧地，建立律法，組自衛兵等等。盡其所能將錫耶納打造成一個成功的《好政府》的樣板。

中世紀時期的錫耶納是重要貿易和朝聖交通樞紐之城，建於三個山丘交接處，城牆居高臨下，周圍良田美景，四季豐收，進出城的三條大道匯集於城邦的心臟地帶: Palazzo Communale市政廳及其全城最高的曼吉亞塔樓，由此放射出九條紅磚道組成的一座扇貝形Piazza del Campo田野廣場。從這都市的格局可看出，這裡的主人是popolo普羅大眾而不是王公貴族主教。著名的Palio /賽馬節就在這廣場上舉行。圍繞廣場的房屋需遵循特定規格建造，正面向心朝向廣場，全城採黃棕紅磚色系，外圍的紅磚城牆蜿蜒連結全城，給視覺上一種優雅和諧團結的景緻。

畫裡乾坤

北面牆: Allegoria del Buon Governo/《好政府的寓意》

和平廳的四壁，北東西牆有畫，南面的一片窗，光源由此直射北牆上的理想的好政府架構圖騰上。

圖分上中下三層及左右兩邊，是一個和諧對稱有序的排列組合。洛倫澤蒂使用具體人形表象及文字來詮釋他的意念。而且，畫上的文字詩句以拉丁文及當地母語交替書寫，圖文互補，讓觀者能一目了然。畫家有感於時事現狀而描繪出的好政府的基本架構圖: 上層右邊有基督教的信、望、愛(三超德)；中層有先賢哲學明智、正義、勇敢、節制(四樞德)與現境所需的和平與慷慨，左邊有極上智慧來加持的正義；底層的人間世，交由和諧使者牽著正義天平盤放下的紅白兩條繩索，她用手上的木刨刨平爭議(尤其在税收上)，把兩條繩交織後，再由等齊的24個參政者齊心接龍拉到最高權位者的右手腕上纏住。底層另一邊是士兵和被綁押的囚犯，再次強調公平守法，賞罰分明之下的正義才是確保好政府的第一要素。整體結構給人一種莊重協調，靜肅嚴謹，略有備戰的氛圍。

理想的好政府圖像裡，最主要的角色是: (1) 最高決定權的化身，以C. S. C. V.（Commune Senarum Civitatis Virginis/錫耶納公社，聖母之城）為名，他是主座上的一位頭戴法官毛帽，容貌莊嚴的長者。手持聖母神像盾牌和權杖，身穿代表錫耶納的黑白雙色旗幟圖長袍。身旁伴隨著六種美德的女性化身加上頭上的三位守護天使，共有九德圍繞。(2) 畫上的另一位坐居大位的正義使者。她身穿紅袍，頭戴皇冠，頂著天平，用兩手大拇指各按在秤盤上緣。 正義之上的智慧天使，一手提著天平秤頭，另一手持《所羅門智訓》其下出現一行字Diligite iustitiam qui iudicatis terram/人世間的審判官，你們需崇愛正義， 拱在正義使者上頭。

東牆和平-- Effetti del buon governo/《實施好政府模式的效應》

這是一幅理想中的錫耶納城邦圖像；乍看像似我們的清明上河圖，同樣的在描繪一種盛世景觀。城區是繁忙的都市生活寫照: 市集，學堂，嫁娶，休閒，種花養鳥，砌屋，買賣交易，狩獵，耕織，社會運作融達，氣象榮榮。 城牆內外進出自如，不見君王，傳教士，士兵或逃犯。一年四季耕種收成，各行各業全入眼前畫中。這是一個北牆畫下的詩文呈現: 在正義使者的領導下走向共善的社會將會是一個物盡其用，人盡其力，和平安寧愉悅的社會。

然而(據Boucheron)，細看畫面中心位置的九位貌似女子的街頭遊唱男舞者，他們破舊衣服上卻出現蛀蟲飛蛾(抑鬱不祥)圖案。每個人面容靜肅隨著(畫中唯一張開嘴的人物的)敲打鈴鼓的節奏有序的跳S(Siena)型穿梭儀式舞；像在鼓舞人心士氣，如唱行軍進行曲似的。

整體畫給人感覺一種看似富裕安定卻又出奇的靜肅，不見歡樂叫鬧的人群或小孩，畫中人物的幾乎都合著嘴，交流在手勢動作姿態中流露。或許這只是一個夢想，一個尚未完全成真的錫耶納。

城牆外一位象徵保安Securitas美麗女天使，一隻手托著吊死罪犯的刑台，另一手拉著一長條標語詩: SENÇA PAVRA …/大家可自由進出不需懼怕，安心耕耘播種，此處壞人不會得逞…

西牆僭政--Allegoria ed Effetti del Cattivo Governo/《壞政府的寓意和效應》

九人廳最初是由北面左側的白門進去，所以看到的第一個畫面是欣欣向榮的東牆。現今的進口在東牆，一進門看到的是一面僭主當道，後果不堪的悲慘世界。東牆的隆重婚禮行列變成西牆的霸凌: 新郎被擊倒新娘被施暴。滿城是帶著武器四處打游擊殺人放火的不明人士，燒殺搶姦暴，城內凌亂無章，斷垣殘壁，遍地灰黑，除兵器店外，百業已停滯。 上位者無視法制，正義使者被拖到地上凌虐綑綁。城裡的商家良民不見了，城外更不安全，農舍燒毀，無人耕植畜牧。這個失去生命力的城邦，正走向滅亡之路。

這個獨裁者Tyramnides 把私慾己利凌駕在所有人之上，不受理法制約束，是罪與惡的共同體。在摘下蒙騙人的笑臉面具後，暴君的真面目一張半人半獸的容貌: 惡魔般的獸角獠牙，帶煞氣的三白眼，一身黑衣和大紅斗篷，腳踩著一隻山羊。圍繞他身邊的是九個惡德的化身。難以辨認這群化身的性別類別，半人半獸的變形物種都是依其特性蛻變出來的表徵。比如背叛 的化身，手上抱著一隻長出蠍子尾巴的綿羊；欺騙的化身是個長著鬍鬚的女子，四肢長出獸爪，背上有蝙蝠翅膀；暴怒 的化身已完全變形成一隻怪獸 :牛頭，上身人，下身馬。分裂 的化身是個披頭散髮的女子，身穿倒反黑白的城徽圖的長袍，上面對寫著SI/是與NO/不是，右手拿著鋸子割左手腕…。

對照東牆的保安天使的是恐懼 婆，年邁消瘦，全身灰黑，張口露牙似在叫喊，一手長劍指向荒原，另一手拿著捲軸寫道：「因為人人自私自利，正義已被獨裁踐踏腳下，要通過此路，誰不膽顫心驚，唯恐生命不保…。」

Conjurer la peur--戒慎恐懼

1338年，錫耶納已開始從最鼎盛時期開始走下坡之際，細看此畫，觀者似可感覺到一種憂鬱沉重的氣氛蔓延在筆畫間，反映著此城的氛圍以及作文宣畫的急促性。但最明顯反映這情緒的形象莫過於和平使者了。

且看九人議事的和平廳裡的主角和平使者，她雖然形象比中間的大位者小但位居中間。在中世紀時代，「確保和平」是執政者的終極目標。

畫中這位和平使者的神態完全不同於其他正襟危坐的美德群。美麗的她其實是位捍衛和平的女戰將；她頭戴桂冠(勝利)，手持橄欖枝(和平)，身穿素薄衣，向東背西慵懶斜坐， 手托撐著頭，凝思斜盼，似在觀看東牆畫上的九位舞者。做這種代表憂鬱的姿態，難道她有疑慮? 往下細看她背後軟枕下壓著卸下的戰袍，光腳下放著盾牌和頭盔。她是已戰勝歸來歇息? 還是枕戈待發? 亦或是預感到和平的短暫，惡勢力已在黑暗處蔓延壯大?

憂鬱的畫面讓人覺受到一種無法挽回糾正宿命的無奈，無怪乎和平 使者的眼神讓人在欣賞她的美貌時，心中會萌生莫名的惆悵滋味。

1348年，錫耶納歷經黑死病的浩劫，失去了一半以上的人口，包括洛倫澤提蒂。 然後禍亂連連，糧荒火災，公債危機，城民結黨互鬥，無心挽救且謀反政府。1355年在亂民大喊:「打倒九人團，皇帝萬歲！」聲下，查理四世王直接進城上位。就這樣九人下台，結束了長達69年的民主體制。錫耶納這個輝煌的民主典範城從此冰封，停駐在時光的膠囊中。至今，畫猶存，城依舊，1995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這三牆壁畫成了民主哲學的史料；這座城如一面鏡子，仍保持著畫上的模樣，繼續看著一代代的興亡盛衰戰爭瘟疫走過眼前。

Boucheron帶我穿越時空走進畫中的世界，去感受探究冥想這個中世紀自治城邦的時代氛圍。 洛倫澤蒂的畫意雖已事過境遷，我也無法全讀懂他的文字說明或解碼他的配件意涵，但其主軸思路仍是我輩後代人能讀懂接受的普世價值。這畫不也一直隨著時空被演繹引申，即使改朝換代敵人執政，這壁畫不但沒被摧毀抹掉，反而不斷被改造維修；但西牆除外，人們任由那個慘淡世界繼續崩壞下去，反正已不忍睹。

這麼好的制度為何會一直遭到挑戰呢? 從他的1338到2021的我們，其實除了外觀變了外，我們仍在面對同樣的問題: 想要和樂，不要紛亂但也不想盡義務，不滿現狀又懶得出力改變，痛恨明爭暗鬥的政治算計又愛斤斤計較…. 渴望自由安全富裕的社會卻害怕面對挑戰寧可屈服於強權。

何謂民主，何謂自由? 此時我正站在壁畫下想著: 不知智慧 使者今天會怎麼跟我說? 可惜此處不能逗留，一個人十分鐘，因疫情關係，有人數時間限制。思緒只能留在腦海裡迴盪，坐在田野廣場豔陽下再慢慢想。

歷史是今日的此時此刻。 人們總認為我們變聰明了，不會再像前人一樣重蹈覆轍；但是歷史又常一直回來反證: 你們其實仍和前人一樣，學不會教訓。 總之，一件作品的不朽精神在於它能超越時空帶給我們力量和反思的動能，指點明燈 這也是讀歷史的最大意義和精神收穫。

"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that is all

Ye know on earth, and all ye need to know." --John Keats

參考資料:

*Patrick Boucheron, Conjurer la peur. Essai sur la force politique des images, Paris, Editions du Seuil, 2013

* Quentin Skinner, L’artiste en philosophe politique, tr. Rosine Christin, EDITION RAISON D’AGIR, Paris, 2003

*Le Palazzo Pubblico et La Piazza del Campo de Sienne, dirigé par Roberto Bartalini et Gabriella Piccinni, Tr. Marie-France Merger, Sillabe,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