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內瓦式的愛...在不言中

日內瓦湖畔—風雨中的寧靜

二月情人節的粉紅風暴漸息，緊接著的是學生滑雪假及狂歡節(Mardi Gras懺悔星期二）掀起的雪花熱潮。ㄧ波接一波的節日慶典帶給人們往前行的動力與想望。節慶是人類歷史與個人生命的里程碑，人們製造張燈結彩喜洋洋的氣氛並不是想粉飾太平， 而是為了驅走晦氣， 給自己加油打氣往前行。

在歡慶的氣息下，幾家歡樂，有幾家愁?!  乍看光鮮亮麗，細看卻未必花好月圓。望觀世界，在此時此刻有多少國家正面臨存亡抗敵，社會階級對峙，經濟蕭條，毒品肆虐，恐怖攻擊等等之類的各種挑戰? 相較之下，瑞士國以局外人的角色是處於較幸運的一方，但也不表示活在金鐘罩下就不會受到波及， 所以也不可能無視當前不安然的大國博弈爭鬥。

瑞士沒有陷入國際政治泥沼，不是因得上天特別眷顧而是他們有堅守的立場。這個四面被強國環繞的富庶小國，必須長期防患鄰邊大國的覬覦，他們之所以能夠挺住外來的威脅利誘，保持不卑不亢自立自強的態度，堅守中立原則，其背後是靠著一股人民對國家立場強韌的共識決支撐著，才有今天的穩定。不想吞蝕別人也不願被人欺是瑞士人的選擇。他們不但有自知之明也懂得惜福。 好的方針繼續；不好的條款，投票否決；新的計劃也可提議投票表決。原則很簡單，但實施起來也非容易。這樣成熟的民主制度必是經過長期的磨合與改善養成的。

我會這麼想是因為最近常聽到身旁美國，英國和法國朋友們的長吁短嘆，才有感而發。有兩位美國朋友先後因川普兩次當選而放棄國籍，成為道地的瑞士人。英國脫歐後，也有幾位朋友申請瑞士公民身分。一般這些大國人民雖久居在此但並不太熱衷成為瑞士小國的公民。放棄自己與生俱有的國籍，好像否認自己的根，我覺得非常不容易， 除非不得已。瑞士在「政治，安全，醫療，薪資，教育」的穩固性應該是他們考慮的主要因素吧! 否則這個地小又貴又不太浪漫的國度怎會吸引他們?

瑞士人的形象特質大部分都是來自異鄉人的品頭論足，畫框架，分類，然後被典型化的。聽不出是恭維還是酸葡萄，但覺得批評好像比讚美多。但據我長年與當地人為伍的近距離觀察與親身體驗，我覺得瑞士人我行我素，不以此為辱或試圖辯解。事實顯示每年來此工作，定居和避難的外國人數有增無減，通勤來瑞士工作的人數近三年來更是暴增，前所未見。

今年*最新統計，法國勞工佔瑞士跨邊境通勤人口總數的57%，有23萬人。 其中11.5萬人在日內瓦工作，而日內瓦是全國雇用最多外來勞工的州。在日內瓦工作人口總數的35.7萬人中有三分之一以上都是外籍勞工。他們主要分布於服務業:比如餐廳旅館，美容理髮護理界之類。這些都是與本地人的日常生活有緊密連結的行業。比如我一出門買麵包，買菜， 買鞋， 買書，買藥，做物理治療或洗髮， 遇到的店員大多是法國人: 我可以從說話和服務態度來辨認。

( *https://www.20min.ch/fr/story/geneve-explosion-du-nombre-de-frontaliers-qui-sont-115-000-103284015)

除了通勤法國人外，日內瓦當然還有持居留證或公民證的法國勞工以及來自世界各國的勞工。真要交叉算下來，數字比例更可觀。日內瓦居民中外國人佔(42%)而本地人，包括來自其他州的瑞士人才佔(35%)! 從這比率看來，土生土長的日內瓦人才是少數民族! (*https://statistique.ge.ch/domaines/apercu.asp?dom=01_02 )

總之，薪水高， 需求量大，市場穩定是主要吸引外來勞工的因素，拿瑞士薪水回自家國消費買房很划算。法國、德國或義大利不是更大更美更有文化嗎? 與其選擇浪漫，這些外來勞工是否更在意有個穩固務實的生活和自然山水吧? 不過話說回來， 瑞士若沒有這些勞工和專業人才也不會有今日的富足安康景象。

人在異鄉最容易想到家鄉的好也常嘆日內瓦人的僵硬冷漠又保守的待人處事風格。不浪漫又老套，缺少創新和探險精神。但這種不討喜的風格仍冷不掉每年申請瑞士居留證和公民身分的熱潮。從這方面看來，瑞士價值是受肯定的。 莫非是: 口嫌體正直?

咖啡時間的故事

說這麼多雜話，主要是想為我以下的一個小故事鋪陳。這其實是一個我最近才聽到但也同時是我在無意識下也參與其中的故事。內容所敘述的事情可能推翻一些人們對瑞士人的認知與成見。我覺得很有趣，所以想與格友們分享， 算是給這個談情說愛的月份，添上新一層愛的光環。

Consuelo 的傳奇

很久很久以前，也是我才剛移居到日內瓦不久之後。有 一位葡萄牙女子來我公寓打掃。她是我先生的姨媽家的清潔太太，名叫Consuelo。姨媽讓她來幫我大清除，因為我台灣的家人將遠道來訪。當時我法語不通，她的也不溜。兩人比手畫腳，完成大掃除工作。

初到這陌生的國度，我連一句問候語都說不準，沒上班也沒親友，只是一個無所事事的閒婦，白天到日內瓦大學學法語，傍晚上舞蹈課或寫作課或與同學喝咖啡閒聊打發時間。晚上再和下班的丈夫一起回家。平時根本不需要有人特別來清理。但Consuelo很想繼續來，我也不好拒絕。從此她成為我家庭生活的第三者，也是我來到瑞士後，除丈夫外，認識最久也最「親近」的人。

Consuelo從開始偶爾來幫忙到每周一次或兩次，一直跟隨著我們生活的腳步前行。在經歷三次搬家後我們住到城市另一頭的郊區，她也不嫌遠繼續跟來。兩個孩子一出生就認識她，很愛跟她玩或逗她。這麼多年來她與我們可說是不離不棄。家中從裡到外，每個人的東西幾乎都有她經手過。我說「親近」就是這個意思。如今她年紀已超過七十但仍不想下工， 因為生活需要也因為她怕閒著無聊。

Consuelo個子不高但精壯結實，身材前凸後翹，染一頭金髮配上古銅色皮膚(不用塗防曬油也不會長斑的那種體質)，不化妝但愛打扮，衣著搶眼貼身。個性明快活潑，心直口快。動作粗且急。不注重細節，做事有些馬虎但從不偷懶。剛來那幾年，不知摔壞我多少陶器和擺飾，也燙壞幾件毛衣襯衫。我當時很氣， 但想想她畢竟不是故意的，而且她需要養家。忍著忍著，到最後該破的也破完，我慢慢也豁出去了。若再有重要物品，我會先及時安藏好以防萬一。

她年紀比我大很多，比我世故歷練。有話就說，對家裡大小事都有意見也會插手。因沒戴手錶，所以極少準時來。剛開始我會因等她等到生氣；後來想，算了，氣也沒用。 乾脆作息照舊，不刻意等她。若得出門，就把鑰匙放在門前竹籃裡。這樣一來就輕鬆多了。

我曾經把她介紹給一位朋友，但Consuelo因為不準時，東西沒精準歸位，工作沒多久就被請辭。雖然後來朋友後悔又想叫她回去工作，但被拒絕了。Consuelo的班排的很緊，根本不缺雇主，她有底氣拒絕。 我個人覺得人品比工作效率更重要， 所以從沒想過換掉她。

經過幾年相處後，我們倆的法語都有進步，互相能有簡單的對話。我名字的正確發音是在相處十多年後她才漸漸能掌握，雖然聽起來有些模糊但多少有點中文味。之前她會給我取她自己叫得出口的名字。 多年的交流磨合，我才漸漸拼湊出她的人生故事。

剛認識她時，她已有兩個兒子。平常出門工作時，她得把孩子們留在家。我起初當然不知道此事。直到有一天，我開始懂/會意她的法語後，她才說: 「老大曾經在家發生意外，手被電爐燒傷，嚇死我了! 幸好只是手掌心脫掉一層皮，沒造成火災!」天啊，為了生計，把孩子放在家，跑出去工作。一邊做活， 一邊擔心孩子們。她做事會那麼急，是否是因為放不下心呢?

Consuelo少女時代就跟著哥哥姊姊被父親送到法國工廠當女工。結婚後來到日內瓦，但丈夫不但出軌還對她和孩子們家暴。她只怪丈夫是遭到一位巴西女人的黑魔法誘惑才變得神魂顛倒，脾氣暴躁。她痛苦煎熬許久且經過幾番波折，終於離婚。但她必須單獨承擔兩個孩子的所有費用，因為那個不務正業的丈夫，只靠政府的失業補助金過活，根本付不出贍養費。

好不容易拉拔兩個孩子長大， 大兒子竟染上吸毒而且一直找不到固定工作。 我曾載Consuelo去他臨時工作的場所探班，和他聊過也曾讓他來家裡油漆賺外快。後來他總算成功戒毒，有了家庭並開始做職業油漆工。老二乖巧文靜愛看書，立志想當警察， 卻屢考不上，據說是因為沒服兵役或法文寫作不佳。最後成功考上公車駕駛，有了固定工作。原本Consuelo以為終於能出頭天，可鬆一口氣，生活負擔漸減輕，日子將更美好。但…。

一輩子為了生活打拼，沒機會受教育無文憑無專長，像她這類外地來的女人最容易找到的工作就是清潔工或保母。過去她引以為傲的俊俏兒子們（常秀照片給我看）如今已各自生活，離她遠去。Consuelo漸漸的感覺到兒子們對她有潛在的階級歧視。時不時批評她穿著太花俏，品味差，假牙太白太假⋯俗氣等等。孩子們已生活在另一層面的社會。他們的眼光使Consuelo深感自卑且心寒。原本母子相連的結，鬆了散了!

步入中老年以後的Consuelo也想有個依靠， 但她也不願屈就嫁給一個經濟穩當的老男人。她身體狀況極佳，仍有姿色且有穩固的工作可自足。她說她才不會嫁給老弱男，這些人只想找個免費女僕終身隨伺在旁! 哇!很有骨氣和經驗的她，心知肚明，深知接觸她的男人只在肖想她的肉體與勞力。反觀，在日內瓦有不少異國女子爭著在搶這種婚姻交易:公民身分和錢!

記得曾有位在銀行界工作的小伙子（小她十五歲以上!）對她獻殷勤並有意和她正式交往。 Consuelo 卻嫌人家過胖！她的座右銘: 靠自己就不用將就也不必看別人臉色，這樣才能有尊嚴的活著。 我也真服了她！

我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又參與這麼多她家的事? 不是我愛問， 是她愛說。她平常來時，我會給她泡咖啡，讓她吃點東西，順便聽她說事情。在她人生低潮時，她會說個不停，我根本沒辦法插嘴或安慰，她只需要人傾聽。她也喜歡報導馬路消息(清潔阿姨之間交流關於雇主的八卦新聞)。有時她興致一來會跟在我後面繼續說不停。孩子們教過我撇步: 「媽，你只要說: 『 Consuelo，我要睡午覺。』 她必馬上停嘴，讓你睡覺。」 睡覺皇帝大呀!  但我又不是小孩，怎行得通。 不過，我現在也學會說: 「Consuelo，我得工作。」 疫情後在家工作成為常態。我先生也如此， 所以我也如法泡製，以工作為由， 求個耳根清淨。

讀到此，格友可能會勾畫出我的形象: 一個有錢無聊命好不用理家務的主婦，常坐在沙發上邊看著清潔太太工作邊喝咖啡...。其實不然。Consuelo可以說是我從姨媽那裏接收過來的。我不需要幫忙， 反倒是自己在幫她忙。她說需要工作，所以我給她工作，是這樣開始的。Consuelo是有原則的人且自尊心很強，你若可憐她想多付她錢， 她都不要。她從不低聲下氣主動求人，幸好她常遇到善老闆主動幫助， 一輩子沒缺工作，她所有收入都是血汗錢而不是別人的施捨。

去年因為她與大兒子有些財務糾紛， 她身心情況很不安穩。原因說來話長，簡單的說， 是因為她的一位女雇主，送給她一筆錢，讓她能回到葡萄牙海邊買個公寓退休養老。因為程序複雜，由她大兒子經手代辦買房裝潢。不料公寓完工後，Consuelo不但沒感覺自己是屋主，反而變成不受歡迎的暑假住客，令她心寒失望。

有一天她來哭訴，心慌意亂，告訴我大兒子竟得了癌症，身體一不舒服，就把氣全發洩在她身上。還說要賣掉房公寓，反正他已用不到….。孩子得病， 孩子惡言，對於無怨辛苦一輩子的媽是多大的傷害! 她多希望兒子有天能主動來跟她道歉，但一直無回音。她心好痛!

原本夏季計畫好全家去她公寓度假， 但時候到了，兒子並沒把原先買好的機票自動給她，還說等她親自來要。是可忍，孰不可忍。Consuelo來到我家時，又氣又急又無助，她想先去把自己的家當清出公寓，不再回去， 放棄公寓--她夢想的未來。但她不會讀寫法語也從沒訂過機票， 如何去? 我當下幫她買來回機票，讓她回葡萄牙處理事情， 了斷這場傷心傷神的糾葛。

幾個月前有位朋友的媽媽因病住院，出院後又不願先去療養院調養只想直接回家。老太太雖能自理， 但因服藥關係頭腦心思不太清楚；白天有醫療人員來做檢查護理， 但晚上總不能讓媽媽獨自住在偌大的房子裡。朋友正急著找一位可信的臨時陪護，每晚從八點到次日早八點。我馬上想到Consuelo，因為她有到年老雇主家過夜的豐富經驗。她欣然接受也謝天謝地。以她的年紀，現在根本找不到新的工作；而她急需存老本。老太太非常反對有陌生人來住家過夜，剛開始時愛理不理Consuelo，但沒過多久，Consuelo告訴我: 「每早我出門前， 老太太會幫我準備一杯咖啡，禮貌寒暄兩句。」

就這樣幾個月下來，她賺了一筆錢，士氣大振，有了錢， 心裡踏實許多。說那真是天掉下來的禮物。這段時間她每來我家，喝咖啡時，總不忘先感謝我一番。

日內瓦式的愛，是伸出你的援手，是盡在不言中

不久前她突然問我: 「你知道我是怎麼認識你婆婆的嗎?」 我說，應該是在我家或阿姨家遇見的吧! 她說: 「不是。那是許久以前….我在超市認識的。當時你婆婆看我語言不太通，手牽著兩個小孩，一副很拮据的樣子，就主動買食物送我，然後帶我去你先生的姨媽和外婆家，讓我做打掃賺生活費! 我當時初到日內瓦，人生地不熟，窮到難度日，帶著小孩更找不到工作...。還好有你婆婆幫忙，幫我度過難關…。」

我聽完這事，全身雞皮疙瘩，萬萬沒想到婆婆是這一切緣分的牽線人。我問丈夫，他也不知道。婆婆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對人對事一直都和善謙虛，總把自己放在最後一位。我沒看過她生氣或發表反對意見。她擁有保守社會傳統女性那種委屈求全的「美」德。幸好也如此，我們婆媳才能禮讓相對，和樂相處。 

婆婆的為善不欲人知的態度令我敬佩， 連我她都沒提過這事。我雖不認識Consuelo的僱主們，但長年來聽Consuelo 的報導，多少知道他們的來路。日內瓦很小，連來連去，其中幾個人的名字和我們都有間接的交集。Consuelo 不是個專業清潔阿姨，她的日內瓦雇主中有幾位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根據她的連名帶姓敘述)；他們不計較她工作的品質，一雇用就給終身職似的。暑假和年假會給豐厚的獎金；她需看牙醫裝假牙費用，買公寓的底款等等，總有人大方出錢出力。有幾個家庭三代都接連雇用 Consuelo。這些日內瓦人可能都和我一樣以雇用她的方式來幫忙她。多位老雇主也是由Consuelo陪伴到最後。目前還有一位獨居的98歲婆婆，還一直由Consuelo 打點購物及清理住處。另一位雇主剛搬離日內瓦， 但留給她住址電話，說: 「 我單身， 無家累，但有錢。 只要你需要，我一定回來幫忙。」這是多麼感人的關愛!

書寫至此，故事還未結束，但Consuelo 已漸漸走出家累的陰霾，開始自私的抬頭挺胸朝向自己的將來邁進。 即使沒有依靠的家人，她仍有一群守護她的雇主兼朋友陪伴。未來如何發展? 再說吧! 我對她有信心。

老歌不老，因為有愛。致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