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5|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短篇小說 《安身》-1

1
  「過年會回家嗎?」
  手機的螢幕跳出訊息,沒有點開,只是收回口袋。我把桌上的課本收進書包,搭著電梯下樓。
  午後的陽光還有些刺眼,拖著長長的影子,像是負擔掛在身後。操場上滿是運動的人,滑板的輪子撞擊著走廊的地板,熱音社廉價音箱傳出糊在一起的吉他聲,不知名的廣播在遠方叫囂著。我走在看似悠哉的構圖裡,這樣的日常重複著,每個臉孔下都有著秘密,我無意去了解,也無力揣測眼前人們的經歷。只是默默走過,煩惱在頭上盤旋,從來不放過誰。
  出了校門,點著菸,坐在將草皮圍起的紅磚上。就算隔著一個車道,經過的人還是用手摀著口鼻。我並不在意,也不覺得抱歉。朝著天空吐煙,煩惱並沒有隨著白煙飛遠,而是隨著吸進的空氣,進到更深的體內。只想讓自己更麻木些,像是抽掉所有感官的知覺,愚鈍地活著。
  「抽菸是種慢性自殺。」這個說法好像大家都在嘗試不自殺一樣。用自殺太過嚴肅,也許該用自我毀滅。雖然還無法被證實,但卻存在我們的基因裡。面對一切,工作也好,生活也罷,尤其面對一段段的關係,與其說我們努力活著,倒不如說是努力防止自我毀滅。敲掉每根建立起的基柱,毀滅伴隨著一定程度的嚮往,從中獲得解放。
  將菸蒂丟進水溝蓋裡,騎上機車。外環道還未開始堵塞,閃過幾輛客運,窗戶上貼著的臉孔,有些睡去,有些望著窗外眼神失焦。我催著油門超車,車身上的玻璃反射出我的身影──藍色的襯衫隨風飄著,被安全帽遮住的臉孔,忘了神情有多憔悴。
  似乎記不起自己的長相,就連看到照片也會感到疑惑。即便在鏡子前洗過臉,一離開廁所,自己的樣子就消失在腦海中,像是剪錯格數的膠卷,一閃而過,如同從未存在一樣。永遠無法對焦的模糊,只好模仿他人,拾起散落的情緒,拼湊自己可能的模樣。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我將車停在路邊接起電話。
  「晚上可以過去嗎?」若婷在電話另一頭問著。
  「要我去載妳嗎?」我說。
  「十點。」她說完,我只回了聲好就掛電話。沒有任何道別,她知道我不喜歡,於是習慣,也不問理由。真要說起我也不知從何解釋,純粹討厭謊言和多此一舉,而她卻接受這樣的我。
  買了便當回家,洗過澡後打開電視邊看邊吃。想著打發時間,於是把家裡整理一遍。偶爾潔癖發作,就當是抑制恐慌的方式。規律能牽制住混亂的滋生,維持著正常生活的小螺絲,不至於讓整個人崩毀。流了點汗,有些燥熱。拿起冷氣遙控器,最後還是設成定時,騎車出門,提前到酒吧等著若婷。
  遇見她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也是在這間酒吧。那時她剛上班,而我被同學拉來慶生。在外頭巷子抽菸時,她剛好出來整理空酒瓶。吐的煙雖然沒飄向她,卻被她盯著看,我沒閃躲她的眼神,鐘聲響起,開始了一場角力對決。在旁一口口吸著時間,她將籃子一個個堆起,視線未曾離開。到底了,我將菸頭彈掉,附近沒水溝蓋,正打算拿進店裡時,她走向我。
  「一起抽?」她從口袋拿出香煙,我接過說聲謝謝,兩人並肩靠在牆上。來往的車燈不時照亮巷口,看見亮光在她的側臉上閃過,而她直盯著白煙,偶爾看向我。突然好奇著自己臉上的表情,腦袋浮出的卻都不是自己的臉。我們倆彈掉菸頭,她伸出手,我將菸蒂給她。
  「禮拜二和六我都在這。」她進門時轉身對我說,「我想如果你很無聊,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抽菸。」
  在那之後的二或六,我都來到小巷裡跟她抽著菸,也不多話,偶爾瞄著對方。要是剛好對到眼,總會對看到香菸燒完。如同她所提出的邀請,確切地填滿了我的無聊,即便只有一根菸的時間。隨著我的渴望,彷彿大腦習慣了尼古丁,即便彼此並未成癮,卻逐漸拿出了更多時間,填補相互遺失的空缺。
  「走吧。」她戴上安全帽,輕拍著我的肩膀。順路買了鹽水雞,她不愛吃晚餐,只愛消夜,睡前沒吃東西就會失眠。在等消夜的同時,我們倆在旁抽起菸。她說著上班的事,偶爾穿插問著我上課的事,更新著彼此的近況。在我眼中,她是個害怕等待的人,所以才用許多方式填滿等待的空白。我們從未互相確認在彼此眼中的模樣,似乎也是種默契,就任由腦中的對方不停擴張。
  到家後,我拿出手機,看著下午傳來的訊息嘆著氣。她接過手機,看著訊息便說:「你跟美秀姨還沒和好?」我搖著頭,自從六月跟她大吵一架後,已經半年沒去看她。
  「誰叫她堅持要妳跟我一起回去。」我說。
  「美秀姨人好,想說我是孤兒,要我去湊湊熱鬧。」她將手機放到桌上,「為什麼這麼生氣?」
  「只是看不慣她每次都為大家好,但卻要每個人都照著她的意思來。我討厭那種被控制的感覺,她只是找藉口把魔爪伸向妳罷了。」
  她拉著我到沙發,習慣性地,我倒臥在她大腿上。這是她一貫哄人的招式,我沒有抗拒,閉上眼睛享受著溫柔。她邊摸著我的頭邊說:「你不想我就不去,我們可以一起過。」
  大腿為枕讓我想起隱藏的寂寞,潛藏在每個看不見的角落,提醒著自己弱小而孤獨,脆弱又不堪一擊。將兩人放在一起,彼此都會變得軟弱。為了接受對方的情感,不得不將通道打開,放任各種情緒流竄,怎樣都過濾不了,趁虛而入。寂寞並非產物,而是從出生就帶著來到這世上。在四周虎視眈眈,它並未真的消失,只是用著不同的面貌,不同的形式存在著,並未真的放過誰。觸碰不及,亦盤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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