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7|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第四章:啞巴女孩 (9)

  我已經在醫院躺了七個小時後,我醒來,我張開眼,第一眼看見的是我慈祥的爸爸,爸爸坐在我身旁緊緊握著我顫抖的右手,對我露出慈愛的笑容。
  「小沃呢?」我開張發白的嘴唇問著,「小沃呢?」我又問了一次。
  我感覺得到我全身上下都在顫抖,爸爸像在壓抑著什麼一樣地不停對我微笑著,像在告訴我,你別問了,爸爸在這裡不是嗎?
  「爸爸,我弟弟在哪?白子沃在哪?」我冷靜下心地問著,嘴巴乾的如吞下了整個沙漠,「他在哪?」
  我沒聽錯。
  「你弟弟走了。」
  我確實沒聽錯。
  「子洛,你弟弟過世了。」
  我開始哭。我開始撕心裂肺地哭,哭得像個孩子。太遲了,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每個人都在等待奇蹟降臨,有人花了多少歲月等著真愛來到,有人花了多少時間為彼此爭吵,求天求地,它們只為了在愛裡尋一個安定,只有我等不到,在我還有呼吸之前,再也等不到。如把尖銳的刀劍刺在我胸上,心碎得再也拾不起,確實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我見過最美麗、最善良、最純潔的孩子,宛如天使般降臨,那俊俏的臉龐,那沉默的天際,那份被我姊弟倆壓抑的愛情,就像始終該歸還回去,化為虛無的空氣。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爸爸痛徹心扉的樣子,也是最後一次。我的心彷彿就在那個夜晚出走,長出了翅膀,為那個人在無情世間不斷飛翔,卻再也沒回到真正屬於它的位置裡,它終於迷失在紊亂的旅途上,終究隨著逝去的生命一走了之。
  爸爸的大夜班被准假一個月,公司老闆要他在家陪陪我,陪伴他僅有的一個女兒,直到她再度露出笑容,再度將話說出口時,再回公司也不遲,這樣的事永遠不遲。弟弟那天向世界請了假,卻打算永遠不回我身邊繼續值班。也許他太累了,他的工作不適合,所以他換了一個,他換了一個,他就只是換了一個。我總是哭了又睡,睡醒了又哭,反反覆覆,日復一日。
  將近三個月的時間,我喪失了語言能力,像個啞子一樣,只能僅僅靠著書寫來傳達我的情緒,像個啞巴女孩。
  靜默也是種愛的方式。
  我時常躺在床上,不播我們愛的唱片,不聽他錄下的沉寂嗓音,收起桌上那張他微妙的側臉相片,小心翼翼,不有任何動作,讓自己不去想任何關於他的模樣,不念起他的鼻息,不懷念他時常離去的背影,不幻想和他無言的戀情,不想念有他的過去,一切都將遭我從腦海裡沉澱下去,直到最深、最無法觸摸的底。那底我始終勾不著,最後變成了默默地禱告。
  事到如今,我其實一直抱著感激之心,三個月後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我家門口,他們終於讓我開了口,讓我重拾聲音,讓我能再次唱幾那首愛的歌曲,雖然笑容不復以往,但我終於能開口說話對爸爸是件放了心的事,他的擔憂因此大大的減少了。
我一個人正打算喝白開水填飽肚子時,里珍和她的父母親在假日一大早就來到我家門口,里珍的眼神帶著害怕和愧疚,她一直躲在後面不敢直視我的眼睛,我安靜的眼神和她父母正在空氣中交火。
  「叫你弟弟出來。」
  「他在睡覺,你們想問什麼我來替他回答。」
  「她不是啞巴嗎?」她母親嚇了好大一跳對著里珍和她父親說,「你不是說她是啞巴嗎?」
  「你想問什麼?」
  「你又不是他,你怎麼能替他說話?」
  我沒說話。
  「我女兒的肚子裡懷有你弟弟的孩子,這他要怎麼負責?」她父親憤怒地說,像是下一秒眼睛就會噴出火來。
  「去驗血再來跟我談責任,否則免談。」
  「難道你們家的人都這麼不負責任嗎?我女兒與你弟弟交往兩年,你要我情何以堪?你父母都沒教你們什麼叫責任兩個字嗎?」
  「你們家的人才愛亂定罪吧?」
  「沒有家教的孩子!難道你們姊弟倆要這樣躲一輩子嗎?」她母親氣得兩眼冒著血絲,看著她的巴掌就要賞在我臉上。
  姊姊,再怎麼生氣也要保持風度啊!保持風度多威風啊!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對,我弟弟要跟我躲一輩子。如果不是你們這些人他早自由了,難道我們的生活還需要你們來定義嗎?躲起來又怎麼樣?哪條法律規定人不能躲起來的?找出來給我看,如果你真的很厲害、很了不起的話。」我冷下心來回答他們的問題,「看不起單親家庭也沒關係,不要隨便定罪給別人,這是很沒品的一件事情。交往又怎樣,子沃不是那種齷齚骯髒的人,他一向都是勇於付出的人,在別人有困難的時候他永遠是第一個站出來的人。」我冷冷一笑,「他對你女兒有多好你們都心知肚明吧,每天在你們家門口接她上下學,買早餐晚餐給她吃,送禮物讓她開心,晚上陪她熬夜、陪她玩遊戲,他從沒花過你的寶貝千金半毛錢,沒瞎了眼吧?」
  她發抖著放下了自己舉起的手。
  「他永遠都怪自己!你們懂不懂,他永遠都只怪自己!怪自己不夠努力,怪自己不夠坦白,怪自己沒有勇氣!」我對他們使了個眼色,「沒事就給我滾開,別在我家門口給我胡鬧,我想你們也不願意吵醒我正熟睡的弟弟。」
  里珍一家人發著愣轉身離去,像是懂了什麼似的,直到他們的腳步消失在樓梯轉角處,我才壓著縮緊的胸口進了家門。
  我癱靠在門上,抱著瞬間湧起劇烈疼痛的回憶,哭得不能自己。
  我習慣一個月整理一次他的房間,彷彿還聞得到小沃身上沒有擦香水卻自然散發出的香水味。他說我的身上或許也是這股一模一樣的味道,可惜我聞不到,所以才會常常栽在他懷裡享受著他渾然天成的香味裡。每次整裡都會有新的發現,像上次我找到他床底掉了我上次送他的那支藍色螢光筆,還有幾張他調皮寫給我的便條紙。前幾天整理小沃的房間時,我在他床邊的抽屜裡找到一樣東西,你看。能想像我翻開來的神情吧,能想像我看著看著又痛哭流涕,一頁一頁都是他最寶貝的情書。
  這是他高中那時留下的週記,他不只是愛閱讀,也非常喜歡寫字,你看這工整的字跡,和我的多像呀,漂亮吧。你看看這一句:最害怕的事情是作夢。尤其是夢見愛著的人,夢見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這句描寫得有多深刻、多動人,小沃總是有他的長處,他最親近的就是文學,我想他現在如果在這裡的話,他大概是名文質彬彬的國文老師,我想女學生會在追他後頭,問著他的姓名,要著他的電話號碼,他會如往常一樣笑著說不行。
  我很遺憾,很遺憾我沒能告訴他,我總是夢一次就記在筆記簿裡。從他出生起,到現在我坐在這裡,他曾出現在我一百四十九次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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