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之2
再美的房子,沒有自由,都只是座牢籠。
有形的牆,隔絕了真實世界的紛紛擾擾,卻止不住有心人的耳語;無形的鎖,看不見,卻實際存在著,在心裡,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這棟即將被拆除的兩層樓老宅,是媽媽的牢籠,是他小時候的城堡,對這裡,又愛又恨的情緒,複雜難以釐清。
推開老宅深鎖的鐵門,走過雜草叢生的庭院,紅磚牆,階梯,迴廊,一磚一瓦都是這麼的熟悉,他在這裡生活到小學畢業。就睡在二樓的左側房間,有幫傭的阿姨,有開車的司機,雖然媽媽在身邊,但爸爸永遠在工作,在懂事前,他以為每戶人家都是這樣。
當樊尹祺在家族會議上聽到長輩們決定要將這一片土地連同老宅一起出售時,內心還是五味雜陳的。樊家當年是這座城市的大地主,老爺子從東市走到西市口,再到城外的佃農家收租金時,轎夫都不需要踏過別人的田地。但後代子孫不爭氣,工廠賠錢,投資失利,一棟棟樓房易主,一塊塊土地出售,賣土地換現金,現在的樊家與其說是富家仕紳,倒不如說是打腫臉充胖子,沒落的氏族罷了。
家族會議上大家都知道樊尹祺小時候住過這裡,卻沒有人問過他對於出售的想法,對家族長輩來說,這一塊土地只代表現金,金屋藏嬌的房子在實質上根本不存在吧。
樊尹祺站在迴廊上,輕撫著腐朽木窗格上的花紋,回想著當年媽媽喊他名字時微笑慈祥的臉孔,那笑臉,在爸爸來的前一天會特別精心裝扮,隔天,笑臉會變成是哭腫憔悴的臉,週而復始的,他所知道媽媽的喜怒哀樂,都在這棟失去自由的牢籠裡。
突然,他聽見聲響。
一抬頭,看到一位拿著攝影機的男子,站在花園中。
“你好。”樊尹祺點頭招呼。“謝謝你接受我的委託。”
樊尹祺禮貌的點點頭後,拄著拐杖慢慢地走向林竣凱。今天他是特意支開隨從,自己一人前來老宅,希望在房子拆除前,留下一些紀錄,這些紀錄對他自己有什麼用,他也還不知道。
見竣凱張大眼睛持續注視著他,有點好笑的說。
“你,不會不知道委託案是什麼,就接了攝影紀錄工作吧?還是,你不是文史協會的人?”
“啊,是,我是,啊,不,我不是。”一下子找不到舌頭的竣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剛才透過攝影鏡頭,確認那迴廊上的身影是他的微笑男主角時,竣凱震驚於自己的好運氣。在偷看了一陣子之後,發覺他憂鬱的氣質和一年前大不相同,懷念的眼神似乎還閃著的淚光。一時不知該出聲還是暫時離開時,突然的手機簡訊聲讓對方查覺他的存在。
樊尹祺眉頭蹙起,心想,約定拍攝的日子的確是今天啊。
“吁,不好意思。”不希望被誤認為自己是怪人,林竣凱深呼吸之後再度開口。“我不是文史協會的人,但我們是合作紀錄者。因為距離關係,尚未搜集及整理的老宅物件很多,所以由我們「柯桑攝影工作室」協助做拍攝和紀錄工作,我這裡做仔細的紀錄後,再送到文史工作室那邊彙整。”
急急忙忙的摸著口袋,拿出工作室名片遞上。
“喔,你是柯桑?”
“不,我不是柯桑,柯桑是我老大啦!不好意思,我看到門開了我就進來了,我知道會有人來幫忙開門,但我不知道是你。”竣凱急急地解釋說。
最後一句話讓樊尹祺從名片中抬起眼,他以為是他的身份讓攝影師不自在。
“喔,是這樣。那就不打攪你了,你自己忙...。”
聽微笑男主角想要結束話題離開的模樣,竣凱可不能放過這個可以認識他的機會。
“不好意思,有些問題想要訪問你一下!”
樊尹祺挑起了眉毛,訪問?
“會想在老宅被拆除前留下紀錄的,都是對老房子有深厚感情的人。因為捨不得,因為回憶都在這裡,因此會想留下和延續老房子的記憶和生命”
“捨不得嗎。”樊尹祺也不確定,他是比較希望砸碎這裡或是留下這裡。
“可以請屋主您說說對這棟房子1、2件難忘的回憶嗎?或是特別想要記錄下來的角落?”
“屋主嗎?我,只能算是保管人吧!”樊尹祺露出一副落寞的表情。
“咦?你不是屋主嗎?你剛說不是說接受你的委託?”
“你是外地人?”
“嗯,算是吧!”
“難怪。”樊尹祺喃喃說了一聲,這時他確定這位攝影師根本不知道自己。雖然他沒有自戀到認為全世界都要認識自己,但是他也不想聊自家的八卦。
“這棟房子會在下個月拆除,你需要拍攝幾天?”樊尹祺冷淡禮貌的說。
看對方想結束對話,林竣凱心急了,他還沒有問到他的名字。
“你以前是住在這裡的。”這是一個肯定句。
“你不只是一個保管人,你對這棟老宅的感情很深。我看得出來。你可以跟我聊聊她!在她消失之前,我是指房子。”
林竣凱肯定的語氣和誠摯的表情,讓樊尹祺有點遲疑。
“老房子就像一個人一樣,她承載了一整個家的記憶,尤其是像這樣精緻優雅的老房子的。當她消失了,就像一個人離開了,你再也不會見到她。如果她的消失,是個必然的結果,紀錄她,將她的故事寫下來,會讓你降低那遺憾。如果曾住過這裡的你願意多說一些她存在的故事,那整個紀錄會更有意義和生命。”
樊尹祺看著林竣凱,想起曾在老房子裡嬉笑的自己。留下這個“她”的故事和記憶,是指房子還母親?猶豫的,在他自己也沒想到的複雜情緒下,樊尹祺聽到自己開口了。
“你需要什麼故事?”
“先從認識您開始吧!我是林竣凱。先生您是?”
“我是樊尹祺。”
“什麼!你遇到樊少!”工作室大姐驚呼。
“樊少?樊尹祺?對啊。是,是怎樣嗎?他是屋主,遇到他很正常吧?”沒想到打開話匣子,樊尹祺還滿能聊的,一面拍照錄影一面聊,聽到很多他小時候有趣的故事。
“你們聊了一整天?”行政助理妹妹跟著靠過來。
“嚴格來說沒有一整天啦!後來有人來找他,就把他接走了。”
“哇!樊少本人跟傳聞一樣帥嗎?聽說他對人很冷淡?”工作室大姐只有聽過樊少的事蹟,沒有見過本人。
“冷淡嗎?還好耶,講到房子,他還滿開心的。帥嗎,他真的滿帥的!”竣凱回想,一開始他的確是刻意拉開距離,但因為見過他以前的樣子,竣凱堅信樊少有開朗熱情的部分,果然,抓住主題聊開之後,神情比較像他之前看到的模樣。
聽竣凱這樣說,工作室大姐和助理妹妹都露出嚮往的神情。
“哇~看樣子你是他的菜喔!哈哈哈。”另一位攝影師語氣調侃的說。
“什麼意思?”竣凱感覺到一絲惡意。
“他是gay啦。”攝影師露出一個曖昧的表情。
“哎唷~不一定是真的啦。都只是傳聞啊。”助理妹妹看到竣凱詫異的表情,連忙解釋說。
“就,就是,傳聞啦,有人傳說樊少喜歡男生啊!哎唷,現在長得帥的富二代如果沒有傳過緋聞,就會被暗示是同志啊!又不一定是真的。”行政大姐也接著說。
“ㄟ,不是聽說幾年前樊少要跟學長私奔,然後他媽媽去追他時車禍過世的?”
“好像聽過耶。”
“對啊,還有人傳說樊少的腳傷是被詛咒,永遠好不了?”助理妹妹問。
“樊少媽媽車禍過世是真的,其他的也太灑狗血了吧!哇!真的跟學長私奔喔?”大姐驚呼,雖口口聲聲是八卦和傳聞,但兩人似乎都相信這是真相,
竣凱震驚地聽的八卦台主們放送出來的訊息,衝擊到腦袋無法思考。
樊家主屋。
“媽,就跟你說是什麼時代了,內孫外孫都是孫啊,我讓王家第二個兒子跟著姓樊,他就是樊家的子孫啊。”
“大姑,我們家女兒也願意招贅婿,讓孩子跟著樊家姓,血緣更親過外孫。你就別忙了吧。”
“大嫂,我就問一句,你們家女婿在哪?女兒跑到美國念書就沒有回來過?女婿?搞不好她不婚呢,是單身主義者。我們家呀……“
樊尹祺一踏進奶奶房間前廳時,就聽到大媽和姑姑在爭吵著,為的就是在清明祭祖前,想要將自己的孩子寫到祖譜的繼承順位中,又不是皇室繼承人,搞不好還要繼承債務,每天這樣吵來吵去,她們不覺得煩嗎。
“奶奶,您找我?。”
“唷,今天是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去幽會小鮮肉了是吧。”大媽尖酸的說著,早上有人通風報信,就說樊尹祺單獨出門,派人跟蹤,果然有收穫。
“你今天是上哪去了?”奶奶冷冷的問,看來大媽早就告過一狀,奶奶才會突然派人到老宅找他,接他回來。
“我找人想把老家樣子紀錄一下,在拆掉之前。”樊尹祺淡淡的說著,在這個家裡,不要有太大的情緒起伏,比較不會被抓到話柄。
“哼,最好有這麼單純。”一旁的姑姑瞥瞥嘴,不屑的說。
“姑姑,不然,妳覺得還有什麼不單純的地方呢?”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姑姑說的是表哥上次拿工廠收的帳款去酒店的事嗎?”
“你在說什麼!”
“您不是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嗎?”
“好了!”奶奶大聲斥喝。樊少和姑姑都閉了嘴。
“尹祺,你,是樊家的獨子,你,要對得起樊家的列祖列宗,你一定要對得起你死去的媽!不要讓你媽白死。聽到沒有。”
樊尹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奶奶知道只要提到母親的死,就能戳中他的痛處。
“你們兩個也是,關於清明祭祖時,跟祖先稟報的事,我會再跟其他人商量看看。今天就先回去吧。”
“媽,你要想清楚啦。那個尹祺,嘖,不行啦。”大媽撇開臉一臉嫌惡。
“好啦,媽,那我先回去了。那個文成早就把應收帳款收回來了,你不要聽尹祺亂說喔。他不是那種人。”
大媽和姑姑安撫奶奶一陣,斜眼看一下這個礙事的姪子,嘟嘟囊囊的離開了。留下尹祺一人站在前廳。
一陣漫長的沈默。
“不要做任何會讓他人看不起樊家的舉動。樊家,還要在地方上做人。”奶奶抬頭,犀利又痛楚的眼神掃過尹祺,這個樊家唯一血脈,到底要折磨她到什麼程度。 “去祖先牌位前跪著,跟你媽好好懺悔。”
不需澄清,因為沒有人會聽,這是住進樊家主屋後,尹祺學到的第一件事。
昨天關於樊少的訊息爆量,一時之間讓竣凱無法整理思緒,整夜無法入睡。他承認,他就是外貌協會,他就是覺得樊尹祺笑起來很美。一開始,他就是被樊尹祺那精緻的五官、帶有笑意的眼神吸引,所以想更近一步認識他。認識他之後~要幹嘛,之後再說。昨天在委託紀錄的老宅驚訝地看到他,更開心地是能說服他多說兩句,聊聊老宅的故事,他還以紀錄老宅為理由,拍了樊少的照片。那種感覺,雖然還稱不上是朋友,但已經往前踏一步了。
哎呀,睡不著乾脆去拍照吧。
一夜無眠的竣凱,背著相機,騎著摩托車到河口紅樹林去拍晨起的水鳥,做一些熟悉的事,可以讓腦袋放空。
天才微亮,停好摩托車,竣凱循著紅樹林旁的小徑,找到他的拍鳥的秘密基地,紅樹林深處的木棧道一角。鹹鹹的空氣,陣陣的鳥鳴,海口的世界,已經開始甦醒了。一路走到海河交界處,聽見海浪的聲音,突然,夾在海浪聲中有人在哼歌,輕輕哼著不打擾,就像安詳融入其中的一份子。
不會吧,是樊尹祺。
而且,是喝了不少的樊尹祺。
樊尹祺坐在木棧道邊上,兩腳懸空晃啊晃的,鞋襪放在一旁,等下漲潮的時候,雙腳就會泡到海水裡。放在一旁的拐杖,又讓竣凱想起了他的腿傷八卦。
樊尹祺搖晃著手上拿著酒瓶,面對海的方向,輕聲哼唱著。
“嗨,你不會喝一整晚吧?”竣凱數著袋子內的空瓶,心想,樊尹祺很有公德心耶,就算喝酒也不亂丟垃圾,是愛環境的好人。
聽到聲音的樊尹祺回過頭看到竣凱,沒有防備地露出微笑。喝醉酒的樊尹祺很愛笑,竣凱默默的心中畫下重點。
“嗨。ㄟ,我看過你耶。啊,你是昨天的攝影師。”樊尹祺露出憨憨的微笑,單純而自在的,真的很可愛。
“沒有喝一整晚啦,跪完是2點嗎?還是3點?現在幾點?也才喝一下而已。”
“什麼?跪什麼?”竣凱把自己的包包放下,坐到尹祺旁邊,心想如果他等一下搖搖晃晃坐不穩的時候可以拉著他。
“嘖,其實要怪你耶!要不是被看到和你在一起,我才不會被罰。哼。”
樊少祺喝酒會臉紅,而且喝醉酒話會變多,竣凱再畫上幾筆。
“喔,不好意思捏,害你被罰。”不管怎樣,先道歉再說,這是跟工作室姊姊們相處時學到的,道歉不用錢,但會讓對方心情變好。
聽到竣凱直爽的道歉,樊尹祺愣了一下,轉過頭直視著竣凱,露出淡淡的笑容。
“道甚麼歉,跟你沒關係啦。罰跪也不會少一塊肉。”
那笑臉,帶點無奈,帶點傲氣,是為了堅持的信念才被罰吧。
樊尹祺一轉頭看見竣凱帶的相機背包。
“你來拍照?拍鳥嗎?”
“嗯。”
“我也喜歡鳥,喜歡看他們自由自在的樣子。”
樊尹祺嚮往的說,他看竣凱拿出相機,好奇地湊過去說。
“你拍了什麼,借我看看?”就像昨天竣凱拍老宅的時候,也讓他看了好幾次相機裡的照片。
喝了不少的樊尹祺,身上飄散著酒味,還有一股,屬於他自己的味道,竣凱下意識地往後一退。
這個舉動讓樊尹祺一愣,隨後尷尬的笑出聲來。
“你,呵,原來,你知道我的事了。”
昨晚被大媽用惡意的眼神嫌惡,被奶奶冷眼對待,背負著對不起樊家名譽的罪名跪了好幾個小時,就連一個剛認識的人,也避之唯恐不及,喜歡男生,就是這麼罪過的事嗎?
“呃,我。”竣凱看著樊尹祺由熱轉冷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舉動讓他感到受傷,正想說些什麼辯解,樊尹祺卻故意露出狐媚的一笑。
“沒錯,你的確要小心一點,我就是喜歡男的,這是真的。你、要、離、我、遠、一、點。”樊尹祺故意上前更湊近竣凱,呼吸間的氣息,吹拂到竣凱臉上。
半掀的睫毛,喝了酒微醺的眼眸,有點賭氣受傷的神情,因酒精而潮紅的臉頰,和沾了酒濕潤的雙唇……。
是你自己靠這麼近的。竣凱心想,身體也跟著動作。
“啾。”
竣凱側臉就著靠近的樊尹祺,輕啄了樊尹祺雙唇一口。
“我也是。從去年拍到你之後,我就一直想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