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捲煙》為香港新生代導演陳健朗的處女作,去年一舉入圍包括金馬57最佳劇情長片、最佳新導演、最佳男主角等七項大獎,最後雖然全數槓龜,卻為港片創下相隔多年的佳績。
此片拍攝期間與反送中運動有所重疊,雖對於事件隻字未提,地景、服裝卻都與社會現況不謀而合,旁觀者的視角清晰客觀卻也看得見關懷。
南亞移民與華籍英兵:斷裂時代裡的身分認同
華籍英兵與南亞移民從單純的庇護關係到互相理解、交心的關係發展,《手捲煙》從角色設定就昭示其與過往句有黑幫元素的香港電影不同之處,有別於舊時代經典黑幫電影單純探討義氣、是非道德界線,手捲煙則聚焦於香港人身分認同,不只是南亞裔與華籍英兵,還有所有當今的香港年輕人。
正如片頭字幕所言,1997年香港回歸後,英國人撤退時僅給予位階較高的軍官在英居留權和護照,一般的華籍英兵滿心期待卻落空,就此成為孤兒般的存在,一夕之間失去工作的同時也面臨身分認同的危機;同一時間,同樣在英國殖民期間來到香港的南亞裔移民則多自願選擇留下,百年的定居生活下他們早已將自己視為香港人,比起回到種姓制度宰制的南亞社會,留在社經條件都更好的香港似乎是更好的選擇。
然而同樣與英國殖民政權關係密切,立場卻相反的兩種族群,在香港的歷史舞台上卻似乎成了同一種人。華籍英軍在二戰期間為香港和英國賣命,回歸後卻慘遭拋棄,失業導致其難以重新融入社會,甚至逐漸為香港人遺忘;南亞裔世居香港,講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共享著香港的文化,卻因為缺乏良好的中文教育與種族偏見,始終被視為次等族群,這時候卻也無法回去不被承認的故鄉。不少人因求職屢屢遭拒陷入生存困難,不得已從事不法行動,最後慘淪為毒販或搶劫犯。
關超和文尼各自代表著兩種典型,然而不論是活在過去不願加入社會,或是積極向前卻始終不被社會接納,甚至是身處社會中心的香港人們,最後面對的都是同一個問題:我們到底是誰?
英國人、南亞人、香港人、中國人,各種身分裡面包含了他們的過去、現在、未來,華人內部的世代差異劇烈影響了身分認同,老一輩的人眷戀著英國殖民統治的安定與繁榮,年輕一代對於英國沒有特殊情感卻也對中國有著清楚的敵意,然而香港人的本土認同建立之際卻遭逢了時代的巨大斷裂,讓年輕一代也逐漸陷入迷惘。在這92%的華人之外的移民族群,定居最久已與香港無異的南亞裔卻始終被迫置身事外,因為在部分華人眼中他們連迷惘自己是否為香港人的資格也沒有。
作為一部香港新生代電影,《手捲煙》裡卻沒有一個清晰代表年輕香港世代的角色,或許正是因為大部分香港的年輕人們直至今日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誰,在這麼多種身分認同與立場之間,比起華籍英兵和南亞裔,似乎更難找到一種典型的、年輕香港人的形象。他們所遭遇的,其實與關超和文尼沒有不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之上,強調著自已與他人的異同,卻又無法定義自己是誰,關超與文尼在找到了彼此,卻還有更多的華籍英兵和南亞裔活在重慶大廈的角落裡,無處立足,更多的華人在時代裡迷失於民族認同中,在同一座城市裡共享著相似的感受,卻也是處在身分認同的迷惘中,所謂香港人的模樣才因此浮現。
白衣黑幫與空蕩的街道:反送中社會紀實
1997到2019,《手捲煙》的時間線意外地與香港的時代軌跡有驚人的重合,故事的架構之外,香港人內部各族群對於身分認同的歧見,事實上在2019年6月的反送中運動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整合,面對北京政府對香港民主形成的巨大威脅,不管是作為「香港人」的國族意識,還是作為「英國人」對中國的深惡痛絕,都被統合為一種集體意識。南亞移民也紛紛挺身而出,諷刺的是只有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對他們始終帶有歧視眼光的華人便親暱的改稱其為南亞同胞,利君雅等具南亞血統的發聲者也得到盛讚,然而在社會的角落,多數所謂南亞人的生活仍然跟文尼一樣,他們依然是搶劫案的頭號嫌疑犯,與黑道眼中最靠不住的南亞仔。身分認同問題看似得到了緩解,卻是基於對另一種身分的恐懼,且隨時可能一夕崩塌。
《手捲煙》的拍攝期間正值反送中運動,加上COVID-19疫情延燒,沒有受阻的拍攝意外呈現出香港街頭的另一種樣貌,故事的場景集中在尖沙咀重慶大廈周邊,反送中與疫情時代的街景被如實呈現。然而不只是景色,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展開追擊戰、肆意攻擊、虐待人的黑幫們卻也與反送中的種種畫面屢屢重合。
穿著白衣實為香港黑幫慣例,卻讓人不禁想起元朗的白衣無差別攻擊事件。導演仍專注於故事本身,焦點仍被放在黑幫內的利益衝突,面對這些令人痛心的場面,他不多作評論,只是拍攝、呈現,一如他對於族群身分認同現況的闡述,選擇把故事放在社會現況上呈現,不必多說望進世界觀裡的瞬間便一目了然,對於反送中隻字未提,香港社會的現況卻仍血淋淋的上演。
你們香港人只懂自己打自己:老派黑幫精神裡的當代香港社會
《手捲煙》在評論裡多被稱為是經典港片風格的復興,也被稱為近年來最有80–90年間港片全盛期純正警匪黑幫電影濃濃港味的電影,連對港片涉獵不多的我,也能從美術設計和攝影上感受到復古的氛圍。動作戲的鏡頭更是一絕,無論是前段辣仔與文尼的街頭追擊,或是最後以一鏡到底、客觀視角穿梭於兩個房間,呈現血腥、高潮迭起與冷眼旁觀對比的集體鬥毆,都是連不喜愛動作片的人也會感到驚嘆的視覺饗宴。
然而黑幫精神在《手捲煙》裡與其說是主線,更像是一種作為基底的情懷與氛圍,那是陳健朗、或者是現今的年輕人沒有親身經歷過,卻是他們的父母輩喜愛的、懷念的黃金年代。以手捲煙為引,關超所代表的中老年香港人對於過去的留戀和懷想,然而從前強調義氣、黑白分明的黑幫精神卻不再發生在所謂的「香港人」身上,而是被社會遺棄的華籍英兵和南亞裔移民之間,曾經掀起旋風的香港黑幫卻是自相殘殺的悽慘下場,成就了對於黑幫精神定義精巧的轉移。
事實上,在黑幫追擊、打鬥的故事主線下,是香港社會的變遷縮影,將從前不被看見的南亞人放進故事,並以寫實客觀角度紀錄之,並揉合港人內部面臨的身分認同困境,對於現代社會的關懷、刻劃遠超過純粹的復古。報導者對陳健朗的專訪中,他曾提及自己將作品拿給父親看時,父親的反應並不是非常正面,特別對於黑幫文化、角色台詞的描寫不太滿意,然而這或許才是《手捲煙》出眾之處:陳健朗想做的,從來就不是重現80年代的經典,而是如實刻畫出當代香港社會的困境,港片風格與元素是一種記憶,然而底下藏著的卻是社會長久以來的撕裂、分化。
「你們香港人只懂自己打自己」太保所飾演的台灣黑道最後離開前只留下了這句話。無論是階級間、階級內,香港自80年代已降的衝突型式多轉為體制內的溫和行動,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達成共識,97回歸以後,衝突的原因從單純的利益問題轉向制度、社會文化層面,不管是建制派、泛民派之爭,或是對於社會福利、土地開發政策、甚至是未來主權的去向,香港內部都沒有任何共識。然而這僅僅只是華人內部的爭論點,若加上南亞裔或其他少數移民,歧異更會擴大,在如此分裂的情況下,任何外在因素的介入都可能瞬間激化香港內部的對立情勢,內耗則更可能造成其他勢力趁虛而入。
陳健朗終究沒有對於任何政治意涵進行更多的著墨或說明,然而從角色、台詞到無比特殊的拍攝時間點,都有巨大而巧妙的聯想空間,又或許比起提問的口,他更想當一隻雪亮的眼,嘗試讓觀眾看清香港社會的複雜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