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福氣（下）

考慮紙箱屋不利復健，貓砂與食物相鄰，金寧構思為多福造一個新的居所。她搬了四五個紙箱到舊宿舍的雜物間，圍成一個復健角。

她推測多福還不能跳，便拿掉疊在網格上的字典減輕重量。

「多福我們要搬新家囉。到那裏你有大空間可以走路呦。」金寧抱起蓋著網格的紙箱，手肘壓下門把，側身頂門而出。她走過遮雨棚，踏上草地，走到陽光下。

陽光穿透網格，照耀於白色的面容。一陣風吹來，吹動她的頭髮；鳥鳴清脆，在樹間跳躍歌唱。

多福神情一變，挺起頸椎，扭向陽光與風的來處，瞳孔收縮，顫動。

牠聞到了風，照到了光，牠似乎在說：我必須出去。風和陽光正在呼喚。

轉瞬之間的清醒，金寧看在眼裡：牠想起了什麼，牠知道自己屬於哪裡。

牠起身朝網格與紙箱的縫鑽，孔隙被牠越撐越大。

金寧趕緊傾倒箱子不讓牠爬出去。

牠掉進箱中。

牠再試一次，肉球裡的爪子伸出，勾磨瓦楞紙，發出咻咻聲。

牠用前肢支撐自己，半個身體露在紙箱外面，必須出去。

牠跳了出去，往前奔跑，跑進水溝，躲進牆角，尾巴露了一截在外面。

雖然跑不快，但恢復了好多啊──金寧感覺到自己的心跳。

子龍接到電話，跑來幫忙抓多福，把牠放到舊宿舍的復健角。「喔！牠抱起來也有力很多喔！」他拍拍手上的土砂，聽到多福（他其實不知道她叫多福）的活躍不禁撫掌而笑。

金寧笑了，思緒持續流轉。

佳吟領著金寧參加彌撒，她們跟著教友走上天主堂二樓，看到了一峰神父，金寧在網路上看過他。

「神父，我帶我的朋友一起來！」

神父看著她的眼睛，躬身道：「你好，歡迎你來。」他的眼神深邃，膚色古銅，白色祭披，灰白髮色。

他的聲音平靜。

金寧聽了很多耳熟的聖誕歌曲，看著聖母懷中的嬰孩安睡，發出柔和的光芒。所有的人唱著同一首歌，在空氣中一齊震動，融為一體。他們向左右互道平安，即便是初次見面，也感受到滿盈的關懷與愛。

沒有受洗的她和孩子們一同排隊，上前給神父賜福，就像她學生課堂分享的「神父會摸你的頭」，他輕輕把手停在她額頭前，說：「願主祝福你的內心。」

她合掌向神父致謝。

金寧站在走道尾端等待佳吟領聖體，不知如何開口說多福逃脫又被抓回的事，最重要的是她的神情……但佳吟拉起她的手，笑著往出口走。

回程山路上，佳吟說她做了夢：草地上一個小女孩不停奔跑，跑著跑著，翻一個跟斗，化身為多福，繼續奔跑，跳躍，前進。

千絲萬縷，金寧心想若真有感應通達，不過如此。

聖誕節的早晨，金寧穿過草地到多福的新居，開門卻不見蹤影。

她找遍了整個舊宿舍，多福多福的叫，最後只好焦心地添滿飼料。她卻也打開了窗縫。

若自由是你的嚮往，就去吧，出門後也要平安健康。

她這麼想，同時另一股聲音質疑她：如果多福出去後搶不贏地盤呢？她會不會被人欺負然後死掉？如果送養，會不適應？她的家人在找她嗎？

她想起那天夜裡的黑耳白貓焦急的黃色眼睛。

她失魂落魄投身課務之中。

放學後，她再次勘察舊宿舍，飼料吃光，貓砂留跡。

佳吟聽聞，如此評論：多福判斷自己還不能外出吧，是慎重的貓呢，「跟你一樣～」金寧有種被看不見的貓吃定的感覺。

金寧陸續進行了幾次高度測試：把飼料放到不同高度，觀察盆中飼料是否減少，藉此作為能否野放的基準。同時搜尋結紮資訊，預約手術。

手術當天下午，子龍再度出馬，挪動洗衣機，多福躲在後面。「貓咪來」他伸手觸及，多福便奔出陰影，在復健室跑了三圈。金寧伸出兩手空揮，讚嘆她的康復。子龍往辦公桌迫近，多福爬上紙箱，再躍上辦公桌，貓急跳窗，竟攀著窗框往上。

「哇！」他們同時驚嘆，都愣住了。

多福伸出左手搆住橫窗框，吊在空中，「好矯健啊！」

然後多福掉進洗衣籃裡，「啊！」

籃中捉貓後，佳吟開白車來接送多福，金寧提著多福推開診所大門，與一隻純白的貓兒錯身而過。

姓名：多福

金寧抱麻藥未退的多福進紙箱時發現她的眼睛是黃色的。

多福依然安靜，腹部的縫線用苦味膠帶捆了幾圈，四肢無力，就讓她輕輕摩娑自己的頭頂。那一刻她們共有溫柔的靈魂。多福把眼睛瞥向一旁，金寧蓋上網格。

她還是擔心，像個母親一樣，睡前向天主祈禱，向菩薩祈福，跟著錄音念誦金剛經。聽到無壽者相一句，眼淚就不停地湧出。癡屬根本業，愛為煩惱阬。她知道自己還沒放下。

媽媽牽著小小的她去散步，站在小兒科的街口，一起背誦金剛經中法相不可執一段，字句清晰。

那時候的她應該還沒讀過經呀，她抬頭看著媽媽。

她的眼睛，日光明照，見種種色

隔天一早，網格和壓在上頭的貓籠被撞落地，箱中無多福。金寧咬了三次怎麼辦，回頭在洗衣機上發現脫落的苦味膠帶，腹部傷口裂開的新聞畫面閃現，她深吸一口氣。

她蹲下來，發現角落生物多福。

「多福，不要去舔傷口喔。」

多福是隻謹慎的貓，她知道怎麼做對自己好。

十天後的拆線日，佳吟回台北前已把車鑰匙交給金寧，「你沒問題的～」

而這次多福不是子龍抓的，是金寧設計讓多福一聽到開門聲就溜進籠裡，出門時直接關上籠門即可。

坐上駕駛座，她想起那一天撞到多福時，車上播的是〈深深地〉，她緩慢地開向鎮上。

「傷口恢復得很漂亮喔！」醫師剪完線讚嘆。金寧輕輕抓著多福的前肢，看著她粉紅色的肚皮。提著多福走出診所，兩旁盆栽間坐著一隻正在洗臉的白貓，神色自若。

「回家吧，多福。」她們回到玉米田旁，她打開籠門，她卻還是面對著籠底。子龍也被邀請來參加野放，他只是佇立不語。

鳥聲清脆，初刈的野草發出腥味，世界正在呼喚，而她聽到了。

她轉頭就走，囹圄之門並無鎖，她往前頭也不回的去了。

「看來是知道路呢，接下來就要自求多福啦。」子龍說。

原擬得獎感言：

如果以貓咪的觀點來詮釋這篇小說，標題就會改作：〈逃離人類33天〉。

落選感言：

這樣可以讓〈多福氣〉以更適合她的方式為世人所知，也是挺好的。祝福所有生靈平安，善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