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廳堂安靜到幾乎死寂,不同於東方大陸多以木質物品為裝飾的設計,這座廳房用大理石建造,門檻與石柱上有著華麗的玫瑰雕刻,寬廣的空間就像西方大陸的貴族交誼廳。然而與一般的宴客室不同,廳堂各個角落擺放著各種風格迥異的雕像,怒視前方的牛首人身、掛著空洞慘笑、四肢修長的纖瘦男人,或是做工簡單、面無表情的裸體女人……在幽藍夜色籠罩下,這些造型詭異的雕塑顯得無比陰森,彷彿隨時會撲上來似的,即使點上蠟燭也沒能消除它們帶來的駭人感覺。
維嘉莎從以前就不喜歡那些雕像。
她很清楚,那些雕塑並不是用來裝飾的擺設——正常人不會拿如此畸形的東西當作美化建築的工具,而她雖然不是正常人,審美能力卻沒出狀況。當然,這樣的想法只能藏在心裡,不能與任何人分享。
沉默是金,這是維嘉莎用自己和他人的血所學會的寶貴一課。
容貌豔麗的金髮女子從容地拿著金銅燭台,緩步走到西側牆角的一座兩公尺高的石像前方。
灰白平滑的石像刻成一個穿著露肩絲袍的女人,端正的鵝蛋臉上,彎月似的眉、貓兒般的眸、小巧的鼻子加上揚起淺笑的唇,組成了精緻的五官。波浪狀的長髮垂落肩頭,蓬鬆柔順的線條讓人難以想像那是由堅硬的岩石製成。女人的身體曲線極其完美,幾乎可說是誘人,但是纏繞在曼妙身軀上、大約有兩個手臂粗的巨蛇硬生生將那份旖旎破壞掉,昂揚的頭顱靠在女子左肩,與她一同凝視前方,強烈地彰顯自己的存在,也為攀爬對象的美麗添加了一絲邪氣。
維嘉莎抬高拿著燭台的手,輕巧且緩慢地搖動燭台,印著黑蛇的白色蠟燭燃燒著,淡淡的煙霧在燭火的光輝中向上蜿蜒,在石像臉部附近瀰漫開來。
「奧克松」,降靈儀式的其中一種。點燃印著召喚對象標誌、以動物油脂製成的蠟燭,將燃起的香環繞在供以附著的物體周圍作為指引,接著只要等待請召的鬼神降臨,透過準備好的器皿與自己溝通即可。
在所有降靈儀式裡,奧克松是維嘉莎最不排斥的。原因無他,單純只是因為這個儀式簡單且不需讓靈體直接附身。要知道,鬼神附體看似是與祂們共享力量,實則是給人家當了侵佔用的軀殼,讓一個不屬於身體的魂靈進入帶來的耗損極大,維嘉莎不像沙洛法那般狂熱,把附身當作神的眷寵;也不了解穆妮哈將此視為樂趣的心態,更不願意和塔夏、娜狄可那對兄妹一樣滿懷驕傲地以此為業,所以奧克松是她最好的選擇。
幾秒之後,圍繞在雕像的面前的朦朧白煙迅速地晃了一下,像是被風吹動,又像是有人呼氣。下一瞬,一絲輕煙往回飄去,竄入女人像鼻中。
維嘉莎立刻將燭台放在石像女人腳邊,恭謹卻不失優美地拉起裙擺,行了一個屈膝禮。
「拉彌亞。」她低垂著頭,宛如靜待主人差遣的侍女,呢喃一般呼喚道,「我的主人。」
石像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好似某種巨獸喉中的咕噥,令人生懼的聲響迴盪在屋內。緊接著,石像女子的眼瞳亮起一道紫光。
燭火瞬間熄滅,黑暗中,銀鈴般清脆悅耳的笑聲在女子面前響起。
漆黑的大廳、發出怪聲的人像、自動熄去的蠟燭⋯⋯見到種種理應只出現在鬼怪軼聞的詭異現象,不尖叫個幾聲或逃跑個幾步實在說不過去。然而維嘉莎依然維持著行禮的姿勢,一步也沒有移動,對眼前的異常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泛著晦暗紫光的瞳眸轉動了一圈,隨後略顯僵硬地定住,冰冷的視線落在維嘉莎身上。
「我的奴僕為我帶來了什麼消息?」被稱為拉彌亞的石像說話了。
屬於女性的嗓音甜美如蜜,比維嘉莎成熟而誘惑的聲音纖細一些,輕柔的語氣彷彿逗弄寵物的貴婦,帶著一絲慵懶的笑意。不過維嘉莎清楚,自己若是膽敢像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貓狗那樣放肆,對方有的是本事讓她生不如死。
「弄蛇妖婦」拉彌亞——於黑暗時代的西方大陸上小有名氣的邪神,和許多女邪神一樣以渴血、放蕩聞名,擁有傲人的美貌,特徵是身邊總是帶著一條金瞳黑鱗的巨蛇,用來絞殺作為祭品的人和牲畜。維嘉莎在十三歲的時候成為她的侍奉者,開始向所謂的「女神」獻上血腥的祭物,藉此增強魔力、獲得庇護以及換取地位的提升。作為代價,取悅拉彌亞成了她人生的一大重心,她必須對主人心存敬畏,但不能像個蠢笨的奴僕一般伏低做小;要精明而優雅的服侍,且不可在討了主人歡心後恃寵而驕。
「我們得到了一個新奴隸,我的主人。雖然只是混血種,但是好好調教一番的話,相信他在各方面不會輸給純血非人,必定能讓您滿意。」揚起帶著奉承意味、恰到好處的微笑,維嘉莎緩緩仰起臉與拉彌亞對視,讓崇敬卻不諂媚的表情清楚地展現在對方審視的目光中。
「哦?」拉彌亞似是被引起了興趣,尾音微微上揚,像是高傲揚首的王女,等待下人介紹獻予自己的禮物。「真是久違,自從你們幾個被困在耀日,妳就沒送過像樣的東西給我了。說說看,哪一族的混血種?」
「暗精靈。」
「暗精靈?」柔媚眼瞳中的不祥紫芒凝滯了一瞬,「精靈不怎麼踏足東方大陸的……居然還留了孩子?」
聞言,維嘉莎掩唇輕笑,低聲吐出一個名字。
聽見那熟悉的名姓,拉彌亞剎那間安靜下來,幽暗的大廳陷入一片沉寂。
隨後,宛如逐漸增多的雨滴般,一陣輕快的笑聲響起,由弱轉強,打破方才的寂靜。
「呵呵……哈哈哈!居然是他?」拉彌亞的聲音中難得帶了點亢奮,隱約有著一絲幸災樂禍的味道。維嘉莎沒有回應,只是再度垂首,淺淺地笑著。
六十年前,瑪提耶——也就是他們的組織來到東方大陸,打算擴展勢力。理所當然的,他們的死對頭伊迪琳斯卡帝國馬上跑來與他們相抗,打了快四十年、戰況膠著,沙洛法便領著還是新手的他們來到這裡支援。當時的非人戰士讓他們吃了不少苦頭,術士們心情都不太好,薩提拉和穆妮哈尤其不服氣,畢竟他們在組織裡皆算是菁英,結果第一次對外戰鬥就栽這麼大的跟頭,可說是顏面盡失。
在那群戰士中,最令眾邪術士與邪神祭司恨得牙癢癢的是一個暗精靈。
他擁有強大魔力和高明的作戰能力,好幾次捕獵孩童祭品的行動都是被他攔截的,他們想盡辦法扳倒他,到最後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那傢伙難纏的程度甚至傳到了他們祭祀的邪神耳裡,一時竟成了東方大陸所有瑪提耶成員的眼中釘。
被斷了祭品源的拉彌亞自然也知道這名暗精靈戰士,然而不管她如何惱恨,都不改自己動不了敵人一根汗毛的事實。
這是少數比較理智的瑪提耶成員才知道的事實,儘管自稱為「神」,他們所崇拜的那些主人其實只是遊蕩陰間的邪靈,既非大部分人以為的逝去偉人;也非自然元素形成的神靈。就算力量勝過世界任何一個種族,仍無法越過造物主雅威的保護,藉由強制附體之類的手段直接傷害效忠祂的子民。
當然,他們沒有人蠢到敢在自己的主人面前提這些,無論被迫或自願,對於在邪靈底下討生活的渺小人類而言,觸怒自己的掌控者絕對是所有選項中最愚蠢的。
視而不見、隱藏內心真正的想法、偽裝成自己生存的環境所適合的模樣,如此才能獲得活下去的機會。
就像她一直以來做的。
「那個東方女孩懷了『他』的孩子。」維嘉莎從容不迫地直起身,不讓膝蓋的痠麻影響動作的流利,「穆妮哈的主意帶來的意外之喜。」
「的確是意外之喜。」拉彌亞滿懷惡意地贊同,「也多虧那女孩夠蠢,我們才有給『他』難堪的機會……說到這個,『他』當時的表情可真是無價。」
瑪提耶與非人在耀日的戰事於二十年前來到尾聲,術士們被打得節節敗退,來得及跑的離開了東方大陸,跑不掉的人只能如陰溝老鼠一般躲藏。眼看勝利成了與自己無緣的蒼白詞彙,那時仍年輕氣盛的薩提拉決定用自己研發的惡咒攻擊那名礙事的暗精靈戰士,以此作為最後的報復,即使拚上性命也無所謂。然而就在他和不嫌事多的穆妮哈跟蹤那個暗精靈的時候,卻出乎意料地找到可趁之機。
一個愛慕「他」的東方少女。
精靈大多容貌出眾,那名暗精靈自然也不例外。高大英挺卻不失秀氣,如雪般的冷白皮膚並不會讓他顯得文弱病氣,反倒令無數場戰鬥鍛練過的身體透著雅致,配上帶著冷肅神情的俊美面孔,吸引一個沒見過世面的人類少女並非難事。
穆妮哈一眼便看出這個總是跟前跟後、圖搭訕暗精靈的女孩抱著什麼樣的念頭,也知道暗精靈對那女孩一點興趣也沒有。一個惡劣的計畫立刻在她腦中成形,她找上了那個叫杜妍兒的少女,裝成想幫助情竇初開的小女生使戀情開花結果的好心人,要她假裝被他們綁架、引暗精靈來救她,待他擊退他們這些「惡人」,氣氛正好時,杜妍兒就可以使用她給的秘藥,和她的英雄來一場雲雨,一切水到渠成。
暗精靈估計也沒料到他們會用這麼下三濫的計畫來對付他,即使對杜妍兒沒有半分好感也善盡戰士的職責前來救援。可惜他的正直卻換來此生最大的羞辱,當他擊倒假意阻攔的瑪提耶成員,立刻被裝作驚惶的杜妍兒藏在身上的秘藥迷倒,然後⋯⋯
就在穆妮哈那間擺放著潘娜嘉蘭像的祭房,他們上演了一齣好戲。
杜妍兒顯然做過事前研究,很快地克服了羞澀讓自己盡興了……兩回還是三回?暗精靈意識清醒,身體卻因迷藥的作用失去了戰鬥時的靈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欺騙他的人類少女對他為所欲為,親吻、撫摸、沉浸在自己編織的情愛美夢中,全然不顧他的意願,甚至將他的抗拒解釋為害羞。
精靈尊崇雅威的律法,無論男女皆重視對伴侶的忠貞,唯有丈夫或妻子有權為另一半帶來情事上的歡愉。因此與杜妍兒的交合不只背德、讓暗精靈顏面掃地,也順帶成了穆妮哈取悅那位號稱掌管情慾的女邪神潘娜嘉蘭的禮物,畢竟邪神們最愛的向來是對雅威的忤逆。
原本他們打算借此機會將暗精靈連同杜妍兒這個誘餌一起殺了,意料之外的是暗精靈恢復速度比喻想中要快,在沙洛法的侍衛摩達即將動手的時候瞬間暴起攻擊,大概是因為被激怒的緣故,暗屬性的魔力四處衝撞,比平時凶猛許多,嚇得杜妍兒直尖叫。若非情況危急,欣賞衣衫不整、頸側還印著幾個鮮明吻痕的暗精靈發怒實在是一大趣事,然而嘲笑對象令人扼腕的是個迅速從狼狽狀態掙脫、拿起武器朝他們攻來的戰士,所以他們最終只能撤退。
瑪提耶並沒有因為這場鬧劇獲勝,他們一行人終究還是被逼到需要隱匿於山林間的地步,但是能夠反將暗精靈一軍使薩提拉和穆妮哈得意了很久,直到意識到他們可能會困在異國大陸一輩子,自滿的情緒才開始轉變為煩躁。
「所以,妳打算什麼時候把『他』的孩子獻上來?」拉彌亞甜蜜地笑道,彷彿期待驚喜的少女。維嘉莎立刻從回憶中抽離,微笑著回應:「需要一點時間,我的主人。總要訓練一下才好,我不希望他的無禮讓您不快。」
「要多久?」泛著紫色光輝的眼眸微微瞇起,拉彌亞輕柔的嗓音染上一絲冷意,「我可不希望潘娜嘉蘭捷足先登,她已經在『他』那兒得到了娛樂,總不能連兒子都要搶。」
「很抱歉,我無法確定要花多久時間。」面對邪靈的不悅,維嘉莎依舊從容,沒有為了討好主人而亂下保證,「如果那孩子是個硬骨頭,勢必要費不少功夫。」
像是想到了什麼,拉彌亞沉吟片刻,語調恢復輕快,「確實。」紫瞳似笑非笑地望向金髮女子,「我記得當初摩達為了訓練阿庫提也耗了不少精力,好像還牽連到妳才解決,對吧?」
好像?
維嘉莎神情不變,坦然地迎向拉彌亞略帶嘲諷的目光,豔麗的臉上掛著平靜馴服的笑。
拉彌亞頓覺無趣,哼了一聲。
「也罷,既然是為了奴隸的服務品質,我就不和妳計較這次的拖延。」她傲慢地表示,少了慵懶笑意的嗓音不再存著若隱若現的威脅性,帶著命令式的冰冷,囂張又直接地將自身的危險氣息展現出來。
美麗的紅唇再次揚起,維嘉莎不記得自己今晚究竟像這樣笑了多少次,但她不能在拉彌亞面前分神思考這個。「感謝您的仁慈,主人。」她再度行了一個屈膝禮。
沒有給予任何回應,石像眼中洋溢著邪氣的紫色光芒熄去,華麗的大廳恢復寂靜,只餘身著紅裙的金髮女子站在一片漆黑中,臉上仍維持著毫無歡意的淺笑。
薩提拉慢條斯理地收拾刑具。
幽涼石柱濺了些許鮮血,莫寂夜垂著頭,低低地喘息,濃淡適宜的眉緊緊蹙起,起伏的胸膛上佈滿怵目驚心的鞭痕,一道道猙獰的殷紅與流暢的肌肉線條交會,殘忍地在象牙色皮膚上彰顯自己的存在。被堅硬繩索捆住的手腕上,幾個大小不一的血點分布,像是針扎出來的。
「你比我預期的還要能撐。」
聽到不知何時又站到自己面前的男人不懷好意的評價,修長的身軀下意識顫了一下,莫寂夜艱難地抬起頭,墨色瞳孔映出薩提拉令人不舒服的愉快表情。
「要不是你身上沒有疤痕,我會以為你習慣挨打,再不然就是擅長熬刑。」不理會少年眼底隱隱的抗拒,紫袍男人自顧自說下去,彷彿閒聊般談論方才施加在對方身上的折磨,「一般人第一次經歷這種事的時候都會嚇得屁滾尿流,你居然全程沒有叫喊,還有力氣瞪我。」
莫寂夜難以忍受般地別開頭,他知道這樣做並不會讓自己好過一點,但起碼能短暫地把才剛傷害過他的施虐者阻隔於視線之外。
一般的情況下,薩提拉不會任憑綁在面前的奴隸如此囂張地無視自己,不過莫寂夜反應中難以掩藏的痛苦令他的不滿瞬間消散。男人悠哉地拿出匕首割斷綁著莫寂夜的繩子,冷眼看著他摔倒在地。
一段時間未進食水、又被捆起來鞭打,莫寂夜傷口疼痛之餘,四肢也微微發麻,一時怎麼也爬不起來。沒興趣看人家在地上掙扎,不等莫寂夜恢復過來,薩提拉一把揪住他散亂的長髮,半拉半扯地朝地牢門口走去。
維嘉莎坐在白色大理石打磨而成的石椅上,漫不經心地看著傷痕累累的莫寂夜被薩提拉從地牢拖出來,碧綠美眸在搖曳的燭火旁呈現陰暗的色調。
「沙洛法在等你。」她一手托腮,輕揚下頷,示意男人往另一個房間去。
「哦?」挑了挑眉,薩提拉低頭,以虛偽的歡樂語氣對莫寂夜問道:「我們重要的長老要見你呢!高興嗎?」
莫寂夜沒有回答,薩提拉粗暴的拉扯加劇了痛楚,夜晚的寒氣影響下,他不由自主的顫抖。與之同時,失血的暈眩使他難以集中注意力,只能硬撐著不讓自己失去意識——雖然昏過去也許會好受一些。
「別廢話了,快過去。」維嘉莎狀似疲憊的閉起眼,像是對面前的景象感到厭煩,音調不耐地提高。
輕嗤一聲,薩提拉浮誇地彎腰行了個禮,「好的,女士。」隨後直起身,頭也不回的朝走廊邁步,往那個有著漆黑大門、彷彿某種巢穴的房間前進。
沙洛法的祭祀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