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1|閱讀時間 ‧ 約 21 分鐘

小說|盛大的行進

Pic:川內倫子
Pic:川內倫子
三月底,逢春。路旁的植物都在綻蕾和結果,春雨綿連,白日溫暖,風帶來暖哄的熱氣,夜間從傍晚開始降溫。我想著,媽祖隨著春意的盛時前進。
今年是隨白沙屯媽祖九天八夜徒步進香的第六年,每次回到拱天宮,就知道一年又過去了,來到這裡,幾乎不可能不帶任何滲入心裡的體驗回去。無法明說的,只有她才能傾聽的事情,不止拂去那層灰,是清明的足以撥雲見日的,那種信靠。
她是讓所有有意義的巧合都在正確的時機發生的共時性。深知我們聽起來單純簡單,在無常面前卻無法時刻確信的願望如此艱難,比如「健康」比如「平安」,時常都是搖搖晃晃不平靜,所以我們學習謙卑的敬奉、互相扶持、觸到極限的行走,用自己的步伐虔誠的言說,祈求她的傾聽和對我們私心的寬諒。
用擲筊請示了今年是否還有榮幸可以跟著她走五月的徒步進香,詢問今年可隨行的天數時,用往年三天的天數詢問,無論去程或回程都是笑杯,我心中充滿疑惑,接著問她是否今年不能參加?再擲,也不是。接著我多加了一天,用四天詢問,馬上擲到連續三個聖杯,我笑著起身,答應她一定排除萬難。
結束了敬拜請示,我拿了兩個護身符,去正殿的香爐上恭敬的順時鐘繞了三圈。出去廟口老街的麵攤吃飯時,立刻把護身符拍給博杯看,他上次來時因為急著去趕車忘記拿了,他很開心的說會找時間來跟我面交,我把能跟他見到面的期待心情暗自收好,不刻意顯露,周邊坐滿了在拱天宮參拜完順便來吃飯的信眾,老闆夫妻忙碌的穿梭送餐的吵雜環境,我的嘴角還是掩不住只要跟他通訊息就會揚起的淺淺笑意。
我跟他說媽祖今年要我多走一天哪,他回說沒關係,因為他也是擲到四天啊。我突然才明白了媽祖的安排,怪不得剛剛如何詢問三天都擲不到,她知道我們是一起的吧,希望我們像往年一樣結伴,互相照應。
想到我剛剛雙膝觸地,在川流的參拜人潮中心境極度安靜,我跟媽祖說,喜歡上這個人帶來的震盪是我自己選擇要展開改變的結果,一切已然熟成。
他的本名是鄭博宇,跟他相遇是因為媽祖的結緣品跟一杯大甲的芋頭珍珠奶茶。
往年都是從北港朝天宮的回程出發,那年是我第一次跟去程,廟方擲筊請示的起駕時間是半夜的兩點十五分,我搭乘台鐵的加班車提早到達,通往拱天宮的路途和廟口已經擠的水洩不通,恭送白沙屯媽祖出門去北港進香,是這個安靜純樸的靠海小鎮一年一度的大事,在鞭砲灰和白色煙霧隨著媽祖衝出廟門啟程之後,才是迎接整夜長征路途的開始。
本來還群聚熱鬧的隊伍逐漸因為腳程的差距而漸漸拉開距離,穿過幾個馬路,離開人潮,向著進入通霄的沿線前進,低矮的民宅幾乎都已經熄燈休息,僅剩路燈和屋內從玻璃透出神桌上微弱的紅色燈光。
四周整片空曠黑暗的產業道路,兩旁是正值花期的木棉樹,路面都是掉落的淡橘色木棉花,還有走在前面的隨行者身上閃爍的LED燈,一眼望去沒有盡頭似的綿延不斷,大家都理所當然的準備開始漫長費力的夜行。
接近凌晨,一回頭看到天空滿佈已經被光亮的晨曦照耀成金黃色的雲彩,半夜到早晨七點之前都還微涼舒適,九點之後高溫攀升,酷暑發揮,烈日當空,讓人渾身發燙,我開始把防曬的袖套、帽子穿上,向好心提供廁所外借的民宅沾濕毛巾圍在脖子上,沿途一有機會就要補充信眾發心免費提供的礦泉水和運動飲料,防止在烈陽高溫的長時間曝曬下中暑,路經懸著清晨露珠的稻田和民宅旁結蕾的花朵碩果,感覺到身體開始微妙的累積起疲累,一邊走一邊調整節奏,盡量避免身體的特定部位負重太多。
打開追蹤媽祖定位的即時APP,每次我和媽祖都會拉鋸將進一個半小時,6公里以上的距離,一路行經通霄、苑裡,在正午時刻進入台中,看到媽祖準備停駕休息到的下午三點的訊息,我決定先撐著走過眼前這段完全沒有陰涼處遮蔽、必須全程頂著正午烈陽的快速道路。
民眾發心沿路準備免費發送的餐食跟飲料只要媽祖經過後,香燈腳的人數開始變得奚落就會立刻收拾往前去到人潮聚集的地方,在末端的我僅剩下少數的資源,一夜沒睡體溫又像燒熱鉛塊的我已經到了極限,決定在快速道路地面不停散發模糊視線的熱浪中唯一出現的一家便利商店休息。
我在坐位區一直微微的喘息,身體在冷氣充足的環境下待了半個小時才開始降溫,此時我距離停駕的地方依然還有四點五公里,也無法休息太久,我調好一個小時後的鬧鐘,立刻抱著背包昏睡過去。
空曠地方的強風、近中午時急速攀升的高溫、疲憊不堪的雙腳和精神,把途經的一切都順應、承受,我總是依靠著「我答應過媽祖全程徒步」的意志力前進。
她擇路的方式一向神秘隨機,讓我路經平常也許完全不可能徒步走完的地方,回程時曾走過鹿港外圍的台17線、埤頭鄉、埔鹽鄉、西螺大橋,除了全神貫注顧好唯一能支持我走完這段路的身體之外,其實也不需要分心留意自己究竟身處何處,只是跟著她留下的路跡前進。
離開便利商店,在進入大甲路段的一個陸橋上,總是壓線在隊伍幾乎最尾端的我,已經習慣總是會被開車或騎車的熱心信眾一路詢問是否要載我一程,看我堅持拒絕,他們就把一路分送的檸檬鹽糖和礦泉水全部都塞到我手裡,這一直是無法一個人完成的旅程,一路都有充足的資源接應,身體承擔的辛苦才獲得緩衝,得以堅守住前進的耐性。
我還是沒有趕在媽祖起駕之前到達,三點她再度準時啟程趕路,繼續拉開跟我的差距,我有些頹喪的坐在路邊樹下的涼蔭處想著今天除了在媽祖從拱天宮衝出來的路口有看到她粉紅色的轎頂之外,就再沒有機會接近她的旁側周圍,扛轎的人明明也僅是廟方人員,為何總是能長時間的維持如此穩定高速的行進,除了神力灌頂加持,實在也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了。
我開始視便利商店如救星,只要在街邊一遇到我就會進去稍作喘息,緩慢而拖拉的在傍晚終於到達大甲市區,已經連續走了十幾個小時的我精神逐漸無法凝聚,意識昏沉渙散,小腿跟腳底板疼痛的程度一直在阻擋我繼續邁步,我渾身臭汗、頭髮黏在額頭、衣服上吸飽了一大片從脖子的濕毛巾滲出的水漬,體力已經亮起紅燈警訊,卻全無胃口,頭暈目眩的腦袋只剩下一個強烈的念頭,好想吃冰涼的東西喔,豆花吧,好想吃一碗加了珍珠和花生的豆花喔。
眼前出現了開設在鎮瀾宮廟口的冰店,我看著它的招牌和店內川流的人潮呆立遲疑了幾分鐘,最後還是決定放棄,現在趕路最重要,坐下來吃一碗冰最快也需要個二十分鐘,耗掉這些時間,又要和媽祖拉開半個小時以上的間距,到時到達駐駕的地方就更晚了,還要找地方安頓過夜、梳洗和吃晚餐,照慣例隔天一定是天還沒亮就要起駕,能多半個鐘頭的休息時間都是彌足珍貴。
走到市區的中段,我在路旁看見一個揹著媽祖Q版造型背包的一對小男孩,三分清爽的平頭在靠近耳朵的上方,用電動髮剪剃了一個顯眼的「勇」字,吸引了我的目光,弟弟哭喪著臉似乎在跟哥哥唉叫著為什麼自己沒有拿到他胸前的媽祖徽章。
我突然想起我在出發之前,在拱天宮附近賣媽祖周邊的攤販上買了幾樣東西,想當作受人幫助時回贈的結緣品,但我一心只專注在趕路,到現在都還沒給出去一個,我停了下來,在後背包翻找了一下,挖出一個印著媽祖的閃光燈籠吊飾,走到弟弟的面前說:「給你,這樣你也有禮物了。」
弟弟眼睛發亮的從我手上接過之後,立刻小跳步的跑到路旁一個坐在機車上穿著白背心看著手機的年輕男生前面獻寶,他開心的抓著燈籠用手指指向我的方向,那個年輕的男生就是博杯。
他當時馬上從機車上站起來,看起來大概三十出頭,表情和善、皮膚黝黑,露出的雙臂肌肉結實,穿著夏威夷風格的短褲和夾腳拖鞋,抓了抓蓬鬆金色挑染的頭髮跟我點頭道謝,我回應他一個簡單的微笑就轉身繼續趕路。
二十分鐘後走上了一個小陸橋,我貼緊右邊行走,來往的兩線都塞滿了汽機車,油煙和灰塵漫佈,我只想盡快通過,突然從我身後靠近一輛黑色的機車放慢經過我旁邊,是戴著沒扣緊安全帽的博杯,我送他結緣品的弟弟在後座抱著他,哥哥站在機車前面的踏板上,他手裡拿著一杯手搖飲料,大聲地笑著說:「外送中喔。」
橋上車多擁擠他們立刻超前我,停在橋下一個店家前,等我走過去弟弟立刻把手搖杯和吸管遞給我,博杯後來說他當時怕我不好意思,只是笑的爽朗的說了一句:「請你喝,加油喔。」就把小兄弟趕上車往媽祖前進的方向騎走了,已經把燈籠掛在包包上的弟弟還不停的跟我揮手道別。
我看著手上印著「大甲」和宮廟圖騰的純白飲料杯表面結著冰涼的水珠,封膜也是乳白色的,看不到飲料的口味,我想著大概是清茶之類的東西吧,我隨意的找了個民宅的樓梯前坐下,把吸管插進去喝了一口,入口的是濃郁的芋頭香和鮮奶以及滑順的珍珠,也許身體真的耗盡透支,一口香甜醇厚的食物似乎就能提供立即的補充和安撫,Q彈珍珠的糖蜜讓都是燥熱苦澀的嘴巴也能輕鬆吞嚥,味覺比平常更能感受到食物鮮明的滋味。
是啊,比起豆花我更喜歡的是珍珠奶茶啊,我幾乎是每口都心懷感激的喝下,還用手機拍照留下紀念。
跟博杯熟識之後再提起這件事,他說一定是媽祖聽到你想喝涼的心願,才特地派他送手搖杯給我,以媽祖回應祈願的威神力,她一定是告訴你:吃什麼豆花哪傻孩子,媽祖給你更好的珍珠奶茶吧!我罵他是頭殼壞去喔黑白講,但我知道我心裡也隱隱約約的一直這麼相信著。
媽祖讓我喝到了美味的奶茶,也遇見了博杯。
一杯奶茶和白沙屯媽祖就此串結起我和博杯。第二年我在媽祖駐駕的國小裡再度遇見博杯,他是信眾自發組成的媽祖義工隊的一員,當時他負責資源回收,我因為他將頭髮剃平了半邊同樣用髮剪削出了熟悉的「勇」字,還有在他身邊各自都長高了一點也拿著垃圾袋幫忙回收鋁罐的兄弟檔認出他來,我把手上的空瓶放到他的麻袋裡的時候對他說:「那杯奶茶真的很好喝。」
他疑惑的停止了動作,瞇著眼睛仔細的端詳我的臉之後才恍然大悟的笑出聲:「你今年也來啦?當然,那家店用的是我們家種的芋頭和木薯粉喔!」
當時我本來已經決定盡快解決晚餐,就找間教室趴在課桌椅上睡一晚,卻跟著他們一起領了素便當坐在操場吃飯,整個學校已經擠滿了休息吃飯的香燈腳,駕車一路跟隨的信眾和從市區四面八方聚集參拜的人流就會全部湧進國小媽祖駐駕的禮堂內,還有派放免費餐食的志工隊卡車,擺設媽祖周邊和敬拜花束的攤販,校區頓時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在我們吃完飯正要起身的時候,幾個圓形的繽紛煙火在我們頭頂的天空上炸開,整個地區都在歡欣盛大的慶祝媽祖到來,用各式的奉獻製造出的聲響恭頌她的名號,煙火接連綻放的聲音壓過了小兄弟興奮的尖叫,我和博杯抬頭注視的臉被火光打亮,這麼近距離的看見煙火盛放,也是之後我們經常提起的畫面,一起收納封存祕密般的記憶。
之後他問我如果晚上的住宿還沒安排好的話,要不要一起去住他們訂好的旅館,離駐駕的地方大約二十分鐘車程,早上他會開車載我回這裡跟著媽祖出發,我當時沒多想什麼就答應了,博杯說話的態度有一種溫旭自在的善意,適宜不過度的熱情,他突然的邀請不會引發我想閃避的堅持。
我跟著他走到一台白色的五人坐麵包車旁,他向圍在車旁的志工們介紹我,是去年有幸喝到他們家「終極黃金比例」芋頭珍奶的人,他們立刻跟我熱絡的招呼,把我加入他們義工團的LINE群組裡,提醒說只要路上遇到什麼需要的幫忙的事都可以立刻發訊求助,我也是在這裡的一次聽到大家都稱呼他:「博杯。」的理由,因為他時常在群組裡突然冒出一句:「最近需要揪一波去跟媽祖博杯一下了。」,大家就會起鬨說:走啊,跟博杯去博杯啊。
當時已經隨行進香第三年的我,一直是一個人很好打發的狀態,只要找到能鋪睡袋、有屋頂或樑柱稍微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都可以過夜,睡過民宅的門口、宮廟的供桌下、飯店施工中的停車場和學校禮堂,運氣好一點才能搶到香客大樓,博杯開車的時候說我運氣很好,他這次是為了他帶著的這兩個姐姐的小孩不要太累才訂旅館的,不然他平常也是就窩在車上睡就可以了,後坐的小毛頭在這短短十五分鐘的路程都已經睡翻,當我跟他詢問要平分的房錢的時候,他只是露出像去年送我奶茶時一樣率性直接的笑容,擺擺手說不用了。
那是間普通的商務旅館四人房,但對已經累積了幾天長時間步行勞累的我絕對足夠豪華,我能好好的梳洗、泡澡舒緩雙腳的負擔,把髒衣服洗淨烘乾,最重要的是有軟綿溫暖的床鋪可以睡,我跟博杯雖然當時還不熟識,但都有好幾年在進香途中共通的境遇和故事可以說,兩個稚齡的小兄弟也不停的在床上翻來滾去,不時的纏著博杯說話,讓本來擔心要跟陌生人相處整晚,會不會略顯尷尬的我安心的放鬆下來。
博杯在我睡前,幫我把酸痛的部位噴上志工隊一位開國術館的長輩調配的藥草噴劑,一陣濃厚的中藥味在房間內散開,讓小孩們捏著鼻子怪叫起來,他用熟練的力度幫我按摩雙腳,教我如何拉筋,還幫我檢查了左腳被鞋襪過度摩擦、已經紅腫增厚的四姆趾跟小姆趾,隔天早上要出發前必須處理擦藥潤滑一下,用紗布纏腳隔開趾間縫隙,才不會起水泡。他說自己以前也完全不懂這些,是有一年加入了醫護義工隊,處理了各種慘烈的發炎紅腫、被磨破的擦傷水泡,幾天後就練就了一身技能。
他接著說自己以前性格剛烈頑固,誰的話都不聽,一言不合就衝口髒話,要操傢伙跟人家拚輸贏,寧願打到見血掛彩也不低頭,後來自己跟著親戚做營造方面的工作,頻繁應酬又染上了酗酒的惡習,膝蓋也因為工作傷害而需要開刀,醫生叮囑他開刀前不可以再喝酒,但已經克制不了癮頭,他還是一直找機會瞞著家人跑出去喝得爛醉。
姐姐當時用責罵用好言相勸他都無動於衷,姐夫語重心長的跟他說姐姐擔心他到夜不成眠,開始吃安眠藥。他心裡雖然有些動搖的雜音,但就像著魔一樣離不開酒。
那一年媽祖剛好經過姐姐居住的地區,他說也許是注定吧,當時中午騎機車時正好被轎陣攏長的隊伍擋住,居民排隊等著鑽轎底,他在隊伍前方看到姐姐,激動的流著眼淚、臉色漲紅的跪在發燙的柏油路上,媽祖會挑選特定狀況的信徒,在他們的頭頂上輕擺的搖晃,似乎在說所有苦難的聲音她都聽見了,像珍愛自己的孩子一樣,輕柔的撫摸他們的頭。
當時他感覺規律又清亮的鑼聲在他身體裡逐漸擴大成回音,整個身體像被釘住一樣在原地看著媽祖的鑾轎直到離開視線,回家後他看到姐姐把幫他祈求的平安符放在他房間的桌上,想著姐姐流淚的樣子,他下定決心再也不碰酒。
手術成功後的隔年,他在媽祖面前發心加入醫護義工隊,誠心誠意的甘願彎腰低頭,用無比謙卑的態度處理放在眼前的每一雙腳。
他對以前自己的形容,讓我很難跟現在如此溫厚耐心處理我雙腳的他聯想在一起,會踏上這趟旅程的人,都視它為各種私密貴重的請願得以傾訴的重要儀式,落實祈願或贖罪,懷抱著不同的理由。
他替我細心的按摩完後,整個身體都鬆開了一樣暖烘舒適,很快的進入深眠,隔天媽祖預定六點起駕,我們五點半就悄聲的不吵醒還在熟睡的小朋友們收拾好出發。
我看著空蕩道路前方漸漸亮起的晨光跟他說,我雖然很喜歡喝珍珠奶茶,但我知道不可以喝太多,所以只有在覺得自己做得很好的時候,當成獎勵才准許喝一杯。而且只固定購買幾家我認定珍奶一定好喝的店,如果買到難喝的奶茶我會很生氣。所以去年那時在我最撐不下去的路程喝到那杯美味的珍珠奶茶,好像在跟我說,我做的很好。
他聽完大笑著說,這是他聽過最弱的獎勵。
眼前的天空在他響亮的笑聲裡逐漸清朗,這是我們一切的開端。
我長期居住在宗教活動氣氛單薄的北部,博杯成為了我唯一能共享這段過程,私密而特殊的重要存在。跟他一起在北港朝天宮清晨人潮擁塞的廣場前,等著進火儀式結束之後一起大喊:「進喔!進喔!」隨即送她踏上回程之路,在人生的任何重大轉折處都想親近、聆聽、恭敬的接下她所有的叮嚀。
我曾在進香途中不停思考何謂誠心誠意的輪廓,最接近的應該是一種明智的善意,就像蜜蜂採蜜一樣微小卻重要的行為,那種從容中庸、謙和而收斂的善意,我總是可以在博杯身上找到。
還沒遇上他之前,我每年都打算一個人獨行,保持獨自一人的警覺,解決隨機觸發各種應變,但開始每年像默契一樣的跟博杯一起走之後,比起我總是緩慢的照著自己的步調,是資深的吊車尾的海放組,他是個行事明快、果斷敏捷的人,機靈而且體力充沛,和我截然不同。
就算我們在媽祖選定休息停駕的地點會合,起駕時一起出發,也會很快被大批人群沖散,為了不浪費時間我們不會刻意尋找對方,總是必須費心調整蓄電量不足的體力,我很常停下來休息,他的腳程平均比我快一個鐘頭,會在期間捎來各種提醒、路程中媽祖鑾轎的照片或者幫我多領了一份沿街發放的餐食。
他總是會在駐駕的地方等我,有時一等就是兩、三個鐘頭,我每次跟他報告我所在的位置,大概都是兩小時前他經過的地方,他從不催促我,只跟我說慢慢來,注意安全就好,他就在這裡等我過來。
他曾經問過執意要徒步全程的我,到底要到什麼程度才願意放棄,招手搭上路邊志工的車?我回答:「在我確定我的雙腳真的一步都走不下去的時候。」他知道我在不到迫不得已、無可奈何的狀況逼近之前,絕對不會放棄。所以當義工隊群組知道他總是在駐駕的地方等我,問他我已經脫隊那麼遠了,怎麼不直接開車來接我過去?
他果決的回道:「我相信他一定會走完的。」
在我精疲力盡的到達時,他會誇張的歡呼迎接,一定會幫我準備好晚餐跟一杯珍珠奶茶,說這絕對值得獎勵,放心這杯熱量你明天走兩小時就消耗完畢了。他從不吝嗇明說的敞開信任好好的接住了我的執著,加深我實踐的意志,他一直不知道的是,他已經成為了我重要的護身符。
他特地從駐駕的地方接我回台中的租屋處過夜的時候,拿出他從姐姐那裡蒐集到各種可以按摩腳的器具和乳液,靦腆的說不知道哪種好用,就全部拿過來了。
我脫下鞋子時,發現早上他只在我比較疼痛的左腳包滿紗布,被忽略的右腳大姆指跟二姆指卻起了驚人大小的雙胞胎水泡,他低喃的說:「我們什麼時候產生了只有左腳會長水泡的幻覺……。」然後一起大笑起來。
他發現我總是在媽祖駐駕前的最後一段路撐的最艱難辛苦,之後的幾年他開始會在那段路程跟我約定在特定的地方集合,放慢腳程陪我一起走。在路程中齊力、無差別心的成為彼此的後援,我必須承認那確實讓我無比的心安,但我總是不會主動的說今年我們還是一起走吧,心裡卻很清楚我每次都希望在出發後接到他理所當然地問我:「你在哪裡?」的訊息。
我開始記得他姐姐的名字,知道她那對分別叫做無憂、無慮的兄弟讀幾年級,買過不同樣式的禮物給他們,害他們吵到一起坐在地板上大哭。拿過他家收成的芋頭當伴手禮,去過他老家附近的路口,看那棵老榕樹上綁著用他們家捐出來的藤椅自製的盪鞦韆,博杯跟我說不用怕,坐上去,這很堅固的時候臉上那個始終讓人安心的表情。他用鍋爐煮好他自豪的黃金比例珍珠奶茶,跟我說最佳賞味期限就是十五分鐘,就算不是獎勵,任何時候我來他都會煮給我喝。
只要生命中遇到任何身陷其中、讓方向混沌的疑惑,他都會排時間跟我一起到拱天宮,耐心的在旁邊等我擲筊抽籤,偶爾他的車被家人借走,我們會各自出發在白沙屯會合,在我參拜完後,離搭車前還有一段時間,我們會照慣例的走向海邊,這裡的海一向平淡安靜,陽光碎散在平滑的浪上,他會在海岸邊撿起木麻黃的種子,放到我手心。跟我討論神籤上的話語和我的境況,跟我說沒關係,盡人事之後就把一切交託給媽祖吧。
因為在這種時候只有他始終陪伴著我,不知不覺間,從遇見他開始,我人生的每個重要時刻都存在博杯的身影,跟我一起看顧著手心裡搖晃閃滅的火。
我們一起坐上白沙屯站的區間車,離開這個只要來到這裡,就會被如母親一樣的媽祖,好好捧在手心上的小鎮。她是心願的源頭也是流向,在緩慢、掙扎、慢熱冷涼、充滿沉默的疑惑、無法斟酌握緊或放下的實踐過程裡,把最初或最後的東西託付給她,期望她能回應,她指尖前方最小的一個點,示現一個可以容納一切的方向。我只期望她能回應我藏的最深、安靜壓抑、最微小的那個心願。
就是每年春天再度到來的時候,我們依舊會一起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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