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武林舊事》開頭古宏劍的衰慘經歷,大概第一時間就會聯想到《笑傲江湖》令狐冲、《天佛掌》姜青等角色的師門際遇。而世間第一高手狐九敗,也可見得金庸筆下的獨孤九敗、風清揚、謝煙客或柳殘陽所寫邪神厲勿邪等人物的聲影。
狐九敗(後來是狐十敗了)與古宏劍(本名古劍)對劍法的傳授、思悟,則類似獨孤九劍的哲學用心;同時,也容易連結到《俠客行》狗雜種修泥偶所藏的羅漢伏魔神功及石碑上以圖所悟的俠客行神功。另外,我還聯想到溫瑞安《俠少》在廁所刺蒼蠅裡悟出絕頂劍術的關貧賤。古劍劍法因悟性啟動、內功生於各種陰錯陽差的機緣,也與令狐冲、狗雜種、狄雲相仿,所受霸凌或冤屈也頗有雷同。乍讀《武林舊事》之下,似曾相識感濃厚,實為典型的新派武俠寫法。
我以為,當代(21世紀)武俠小說書寫而今大方向有三:一是走在網路風潮上的中國玄幻仙俠類,致力於從現實中脫離的逃避主義,將天上人間混同,全心於另外的架空世界,但優秀的作品如烽火戲諸侯《雪中悍刀行》,仍舊隱晦埋著關乎現實的真心針貶;二是延續傳統與典範的寫法,如李永平《新俠女圖》、張北海《俠隱》、王駿《江湖無招》、東南《任俠行》、宴平樂《六合槍》等,雖然披戴著武林既有套路,但終歸在細部上各有各的獨特推演;第三種是勇於突破武俠制式,在主題、結構、人物塑造和核心精神等方面,有大幅度、大魄力的翻新,如喬靖夫《武道狂之詩》、徐行《跖狗》、《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俠短篇集》、郭箏《大話山海經》、樓蘭未《光明行》、邱常婷《哨譜》等。
這套四卷、長達七十六多萬字、寫了二十五年的《武林舊事》,當屬第二路徑。從書名就可以讀見他的心懷,顯然也不介意被歸類在舊(新派武俠)行列裡。唯即便不具備小說疆界的拓荒精神,但並不代表是了無新意的作品,就像林海音透過女孩英子的視野去描寫舊北京社會風貌的《城南舊事》,看似緬懷追憶,但實際上不但反映了時代風貌與變異,且對人心的認識多有詮釋演繹,尤其是女性的處境、生存樣態,更是有深刻的觀照──
賴魅客正如日本的匠人,一生只做一件事,專注且長久的堅持,將所會的武俠寫法推展到極致,也就自然淬鍊出自己的聲音與風格。其筆名,想來是化自Maker(創客、自造者),創意與實作並行,也正符合小說創作的精髓。而《武林舊事》名之為舊,卻能夠把傳統武俠最核心的部分堅實化,並融入個人生命體驗,創造出可安然閱讀但又不勝唏噓的心境感受。
《武林舊事》把過去武俠小說的特點,盡力發演,比如說常見的武林大會,賴魅客針對百劍門(門派排行榜)和試劍大會賽程,就設計得極為細膩,讓人很難不聯想NBA、奧運會等世界、職業運動競賽,多想一些,或也有劍指體壇的意思。
抑或是那些千奇百怪劍法的經營,真正儼然一部《天下劍法大觀》,如尋龍劍法最後一招飛燕驚龍(臥龍生也有一套《飛燕驚龍》,曾翻拍為電影《仙鶴神針》、《新仙鶴神針》等),就是人在空中轉動,將身骨內縮,形似一顆急旋的球,練到絕頂,四面八方都可發出刺擊,而且旋轉圈數愈多,勁道就愈強,這創意是加入了體操或極限運動的概念吧。
還有被視為邪道、會使人癲狂失去自我的化身劍法(也很難不想到化功大法、吸星大法和辟邪劍法),則更有趣了,居然得從五歲前還是孩童就開始,練法極其殘酷,塗藥於手,再把劍以綿布纏綁在手,即便潰爛也不管,日以繼夜的將劍與手密合化,直至手劍同體,像是長成了一起,無論遇到什麼狀況,劍就是手,不可能脫體棄劍,「整個人變成了一把會動的劍」。
再舉一例,悟性和記性超強的苦海頭陀,跟人交過手,就能把對方的招式學得一分不差(這不啻於漫威電影《黑寡婦》裡的模仿大師吧)。學盡天下武學的苦海頭陀與狐九敗約定兩年後要以自創新招對戰,一生學會五百五十六套武功,其中劍法兩百三十二套的他,卻在決戰現場拋劍自戕,只因腦中充滿太多招式的他,完全想不出一記屬於己身的新招,就像狐九敗說的「他沒有敗給我,是敗給了自己」。是以,當狐九敗要古劍去思悟劍法時,說的是武藝,其內藏意味何嘗不是賴魅客的真心話──必須寫下唯有自己能夠寫出的武俠作品。
《武林舊事》這類劍法對人事物的寓意指涉,著實不勝枚舉。賴魅客在全力設想各式劍法的同時,又將劍法與人的關聯性,做出最大可能的結合。而奇觀也如的劍法設定、人體極限的鬥技畫面,除在隱喻上接榫著1950年代以來的新派武俠,特別是擅長將招式與人物個性、命運締合起來的金庸外,在華麗場面上,《武林舊事》又能拉回到1920-1940年代的舊派武俠,如超技擊派鄭證因所寫的《鷹爪王》,有著各式各樣的武功異想,打造出一萬花筒也似的技擊宇宙。
而狐九敗傳授給古劍的劍理,起於「劍本無常」,終於「世間無不敗之劍法,劍網再密,仍存縫隙,總有妙招可破之。所謂妙招:選最適當之時機,以最合宜之速度,取最精準之方位,攻敵最弱之要害。」其後,他為古劍所創有陰陽剛柔兼得、變幻無常的劍法命名之際,講著「天地無常,人物無常,劍亦無常」,因而起名無常劍法。
無常,一種持續變動生滅的人生觀,即是《武林舊事》的核心思想。不確定性與未知感,總是伴隨著生命與世界,無可遁逃。而單由古宏劍恢復本來名姓的古劍來看,就帶著一份用心,一方面是去除了宏大,回復原貌本真裡,體悟到再偉大的劍客仍然也都是一名普通人;另一方面,恐怕也是賴魅客暗藏著關乎舊與新的思維辯證,不管是怎麼樣傳統的老故事,亦都能以新視角找出新鮮事。
整本《武林舊事》正如一把古劍,樸實而精準地指向了武林的核心:天人交戰的心性世界。我總以為,作品寫到最後,真正好看的是書寫者的人生體悟。《武林舊事》在劍法的設想上極其出色,唯確實打動我的仍是小說裡蘊含的情感、思維。就以結尾來說吧,如同岸本齊史那套把忍法戰鬥演化到空前絕後的漫畫《火影忍者》出現了漩渦鳴人、春野櫻、宇智波佐助的第二代(也就是後續《火影新世代:慕留人》那些未曾經歷忍界大戰、活在和平裡的主角群像,他們得處理日常小事,走出前人們的偉大陰影),《武林舊事》也有了新生代──
前一代們,全都是活在家族振興、傳承的使命裡,必須繼往開來,不獨古劍被迫輾轉於各大劍門練劍,要光大古家門楣,郭綺雲甚至要自願挖掉自己的眼睛習武,以求練成盲人專使的魑魅劍法,成為劍缽,替啞父瞎母扛下重擔,接手殘幫,更不用說其他諸多角色活在家國宿命、非得成為絕強劍客的悲劇色彩,種種凡此。家庭可不是完全甜蜜的樂園,有時候呢身世會作為詛咒,綑綁著人的命運,乃至於無有出路,恐怖顛倒。
台灣盡得素樸筆法奧義的陳雨航在《小鎮生活指南》如是我寫:「……幾乎每一個人都是人性和他自己個性的俘虜,終其身無能掙脫,要不然我們為什麼要稱呼滿街的人是芸芸眾生?」
《武林舊事》寫的也是那樣被人性、個性所束縛的凡夫俗子。但人生裡還有比家族或劍法武藝更重要的東西,是這樣啊,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人生。沒有什麼比自己的人生、走自己想要的道路更至關緊要。小說裡那幾句「誰說名師一定得出高徒?」、「誰說虎父不能有犬子?」、「做人並不是非練劍不可!」,委實是賴魅客贈給筆下人物,乃至於現實世界中新人類的真摯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