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5|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葉子 (六)

    六、
    葉子家的人來過幾次。他們不敢直接上門,老是等在後門口,見有人出入,再央求那人替他找葉子出來。
    母親十分不高興。她垂著眼皮,問:「他們做啥來?」
    葉子回說:「不過是看看我好不好,也讓我知道家鄉的事。」
    母親沒正眼瞧葉子,倒是吩咐貴伯說:「打發個人說去,咱們家連馬呀驢呀都好生對待,請他們大可放心。這路途迢迢,以後別麻煩了。」
    母親明明是疼葉子的,偏偏在這事上刻薄。她說:「這道理本該弄清楚,我們可是銀貨兩訖,我不希望往後有什麼夾纏不清的事。」
    她是對葉子另眼相待,可她買下他像買一頭牛或一頭驢。母親對葉子的疼愛教許多人嫉妒,私下說這葉子讓老太太寵得像個爺了。
    葉子老家托人來,說他爹病重,恐怕挨不下去;弟弟妹妹年紀輕,全沒了主意,要他回家一趟。
    葉子跪在地上哀求,母親毫不動容,她冷冷的說:「葉子,我真是白疼你了。我花在你身上的銀子,可以買五六頭牲口呢!我為什麼來著?你這麼沒心腸?」說完,撂下在地上哭的葉子,逕自進內屋去。
    貴伯勸他說:「葉子,你年紀輕,許多道理不明白。你不同那些雇來的人,你賣給馮家,算是馮家的人了。往後,即使是生身父母、同胞手足,也只是陌路人。你除了這裡,還有哪個家可回呀?」
    我弄不懂貴伯的狗屁道理,但我懂此時不宜和母親相抗衡。我拉葉子起來,「別跪了。老太太正在氣頭上,再緩一緩,我和她說去,事緩則圓嘛。」
    葉子沒聽我勸,當天夜裡就跑了。
    母親氣得將煙杆砸到門板上,白玉煙嘴碎成幾塊。她叫老王和丁雄去追:「無論死活都得給我逮回來!」
    二人趕到葉子老家,得知葉子他爹昨天已經過去了。問村裡的人,沒人瞧見葉子回去。二人又循原路找了一遍,也沒任何發現。結論是,葉子肯定逃啦!
    母親發了好大的脾氣,接連幾天沒好臉色。底下人動輒得咎,稍沒眼色,杯子就砸到身上來,整得下人個個叫苦連天。
    「這個不知好歹的葉子,真是害死人哪!」
    「他最好是逃得了,要給逮回來,怕不活活給打死!」
    「嘿嘿,老太太平日那麼寵他,他卻給老太太這麼沒臉,老太太不慢慢炮治他才怪哩!」老王壓低聲嗓說:「你們沒見過,以前幾個姨太太的慘狀……」
    廚房的老嫂子緊張的制止他:「你作死啊?」
    那些年輕的攛掇老王說下去。我咳嗽一聲,上前去警告他們:「敢情我是花錢請你們來議論東家是非的?」
    他們一迭聲喊:「不敢!不敢!我們只是見老太太為葉子傷神,打抱不平……」
    「葉子的事,自有老太太處置,輪不到你們說三道四。各自幹活兒去!」
    「是。」下人們如獲大赦,紛紛鳥獸四散。
    十多天後,老嫂子一大早打開後門,發現葉子瑟縮在牆腳。他渾身髒臭,布鞋讓水泡得濕爛裂開個大口子,隱約看見腳磨得起泡流血。
    葉子讓老嫂子叫醒後,不發一語踉踉蹌蹌的走到母親屋外跪下來。
    母親由他在屋外跪著。她慢慢的梳妝,用過早飯,喝過茶,抽過一管煙,才慢悠悠的跨出屋子。
    她瞪視葉子半晌,陰惻惻的問:「你知道回來得受什麼懲罰嗎?」
    葉子無語的點點頭。他削瘦骯髒的模樣,我幾乎認不出他來。
    母親厲聲問:「那你還有膽子回來?你不怕沒命?」
    葉子垂下頭,瘂著聲音說:「我是太太買的。」
    「你倒記得?」母親冷哼一聲叫道:「丁雄,拿鞭子來!」
    丁雄依令尋來一根趕牛的鞭子,立在葉子身後,等待母親發令。
    母親衝下臺階,搶過丁雄手中的鞭子,朝葉子劈頭劈臉的打,像懲治畜牲般的鞭打他。
    她嘴裡嚷著:「你就這麼報答我?給臉不要臉的下賤胚子。一條狗,主人趕牠也不走呢!馮家由你來由你去嗎?你說話呀,給我裝啞巴?」
    葉子閉著眼睛,嘴唇都咬出血了也不吭一聲,既不認錯也不求饒。
    母親額頭蒙上一層汗,頭上挽的髻有些鬆散。她氣喘咻咻朝周遭圍觀的人罵:「通通給我滾開!」大夥兒紛紛逃開,連我也不得不遠遠站著。
    她把鞭子丟回給丁雄:「沒我的吩咐,不准停。」說完,轉身進屋去。
    肅寂的空氣中,只有單調的鞭笞聲。直到丁雄累得舉不起鞭子,葉子鮮血淋漓的匍伏地上,仍是死也不肯出聲。
    母親揮手讓丁雄退下。
    她走到葉子面前,葉子掙扎的從地上爬起來跪著,與母親無言的僵持在那裡。
    「你沒話跟我說嗎?」
    葉子一邊顫抖,一邊搖頭。
    「葉子,你倔得過你的命嗎?你還是不說話是吧?我看你倔到幾時。」
    我一直遠遠瞧著,內心猶豫要不要替葉子說項。葉子一直跪到日偏西,才不支昏死在地上。母親房裡的丫嬛出來找人,把葉子抬下去。
    葉子單薄卑微的身軀裡,那個心高氣傲的靈魂,讓我如此心驚。
    第二天早飯後,我向母親請安,看看她氣消了沒。下人倉皇通報,葉子發高燒,怎麼也喊不醒。母親稍露出關心的神色,又馬上收斂起來,冷淡的說:「找個大夫瞧瞧不就好了?什麼大事兒,犯得著喳喳呼呼?」
    葉子渾身躁紅神志昏亂,嘴裡聽不清哭喊些什麼,強灌進去的藥多半流掉了。折騰一兩天,溫度不見下降,只剩一口氣喘著。
    「太太…」貴伯噙著老淚說:「太太,葉子怕是不行了。」
    母親破例親自到下人房。
    她拉起葉子的手,紅著眼說:「小葉子,你這個死心眼的孩子……」
    我心想:再耗下去,葉子的命大概就耗盡了。我吩咐備車,連夜趕車上城裡的大醫院,才將他一條小命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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