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8|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擁有這一切的我的時刻 侯孝賢電影「紅氣球」隨筆

    懷鄉的時刻,幸福的時刻,孤寂的時刻,擁有這一切的我的時刻!—聶魯達,〈沉思、纏繞的陰影〉
    如同詩人的即興沉吟,侯孝賢的電影,永遠都屬於一種「情境瞬間」的詩意狀態。為了趕走那個長期佔用樓下房間卻不繳租金的丈夫友人,以將房間騰出給即將歸來的女兒,在大學教授戲劇,並身兼木偶劇團配音演出的蘇珊不惜與之決裂衝突,而他的丈夫卻以創作小說為由滯留加拿大遲遲不肯回來處理。困在工作與瑣事當中而焦頭爛額的蘇珊無暇顧及兒子西蒙,只得託付一位中國留學生代為陪伴照顧,孤獨因此成為小小西蒙的最好朋友。時光就在人們的寂寥、衝突、無奈、擁抱之中,流瀉而逝,在這些「情境瞬間」生活著、存在著的人(詩人所說:擁有這一切的我的時刻),交織成一幅現代巴黎意象。
    這是2008年侯孝賢應奧塞美術館之邀執導的電影「紅氣球」。奧塞美術館素以收藏十九世紀中葉之後興起的印象派畫作聞名於世,侯孝賢將印象派注重戶外光影流動的畫風技法,以及著墨大眾生活情境的構圖主題巧妙融入電影當中,增益其詩境。光影流動是「轉瞬即逝」的,所以畫家作畫講求的是「瞬間的捕捉」,光影並非描繪對象的本來面貌(好比說湖水的碧綠,只不過是樹蔭倒影,不是湖水的實然本來),重視「瞬間的變化感」而非「永恆的存在物」,使得畫家逐漸拆解了對所見事物的看法,也意識到自己的主觀視角。
    電影與繪畫不同,在於它能夠運用科技方式掌控時間與空間,文化理論家Edgar Morin說,通過時間(慢動作)和空間(特寫鏡頭)的強化,輔以誇大、突出的燈光效果或取景角度,電影得以將「永恆的瞬間」(浪漫親吻、英雄俠義、悲壯死亡)聚焦留住,藉此形成一種影像魅力(所謂的戲劇張力),吸引觀者目光、引導觀者情緒,從而創造對於一種「夢幻形象」的認同。這些「夢幻形象」進而會型塑我們清醒狀態的生活,它會教導我們「如何生活」或「如何拒絕生活」。
    侯孝賢的電影常被歸為「無聊」,因為侯氏電影的一大特徵就是缺少視覺刺激上的「影像魅力」─沒有慢動作特寫、總是停滯不動又一鏡到底的長鏡頭、不作燈光效果,所有電影技術全部簡化至最低程度。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是想要引導你去「如何生活」,而是「觀照生活」,恰恰在這一層次上,侯孝賢與印象派達到了極為巧妙的結合。
    生活從來不會是「夢幻形象」般的「理想狀態」,往往充滿掙扎躊躇、雀躍喜樂、無助焦慮等「變化軌跡」,印象派以光影瞬間的捕捉來表現此一生命印痕。侯孝賢在呈現小男孩兀自打遊戲機的孤寂感、西蒙回憶往昔與姊姊相處的歡樂時光,或是蘇珊在車裡對著電話向丈夫咆哮抱怨等幾幕場景,均以光影的流動變化來處理,在每個「當下瞬間」形成飽含詩意的情緒節奏,彷彿一幅印象畫風情。
    「當下瞬間」與「永恆瞬間」最大的不同,在於「當下瞬間」是自然捕捉的「生活情緒」,而非刻意營造的「生活目的」(即如何生活)。情境狀態下的自然反應,才是最為真實的「生命存在」,不管喜樂傷悲,都是一種人生的「味道」。佛家講「多欲為苦」,將人們對於繁盛欲求的「生活目的」視作「既成事實」看待,所以感到「苦」是因為無法執取「生活目的」上的永恆不朽;相較於此,侯孝賢關心的則是「生活情緒」,所以即使是苦,也是出自於一種生活情境的況味,那無涉價值判斷,純然是一種當下的覺受滋味。儘管侯孝賢的電影鏡頭總是如此自制,沒有「戲劇張力」,卻有十足的「生命張力」,因為處處飽滿人世溫情。
    電影終究落幕,生活仍然持續…在熟悉的旋律中,法語香頌緩緩地唱著:「記得我們曾熱愛生活,熱牛奶、肉桂和清水。如今,每個夜晚,美酒一杯,卻盡是苦澀滋味…」那個不時探望小男孩的紅氣球冉冉升高,消失在巴黎天際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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