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31|閱讀時間 ‧ 約 4 分鐘

矽谷的路邊一棵榕樹下

榕樹下藴釀著獨一無二的台灣味。
土地公廟、揮之不去帶著安全帽的綠頭蒼蠅、隨興拉屎的野雞和終日昏睡、偷聽人們搬弄是非的土狗,怠惰而和平地共處著。石桌上擺了茶具和象棋。石椅上是穿拖鞋汗衫和七分褲的老人。那種界於內褲和睡褲之間,鬆鬆寛寬不長不短的褲子我也要一條,只是不知道要上哪兒買,英文叫什麼我也不知道。
老人們在榕樹下喝茶,抬略帶髒話的槓,這是老人活動中心。孩子們在樹蔭下嬉戲玩耍一整天,這是遊樂中心。剛放學還穿著制服的小學生在石桌上趕作業,這是圖書館。小攤販在樹下擺上兩張桌椅,這是臨時市場。天黑了,老人孩子和流浪狗都累了,換上來的是情竇初開的小情侶,這是定情之地。
這種樹美國沒有。英文甚至沒有這個字。如果查Google翻譯,它會告訴你一個騙人的字。那個樹我家附近就有,跟榕樹八竿子打不著。好笑的是如果你再把那個英文翻譯回中文,又變成另一種不知所云的樹。這翻譯一來一往完全變了樣。顯然Google也不知所措。就算你真的找到了學名,講出來了也不會有人懂,更不會體會背後的鄕情。
美國既然沒有這種樹,當然也沒有這種文化。
榕樹過去幾百年來一直製造著一種獨特的台灣鄉土文化。而有雞、有狗、有蒼蠅、有老人的榕樹文化只有台灣才有。再回去的時候當然不能放過。

大學四年都是在校外自己租房子。學校方圓2公里之內完全就是大學城:書店、文具店、彈子房、自助餐廳、麵館、路邊攤、咖啡館、老舊的電影院⋯⋯通通是為學生打造。就連公寓都建成學生宿舍,一整排像旅館又像監獄。一到暑假這裡就成為一座空城。
在那個不到三坪大的房間裡我待了四年,一直到入伍前夕都還捨不得離開。而最令我不捨的竟是中庭的那棵大榕樹和樹下的一切。
再回去的時候地貌完全變了,四棟四層樓的學生宿舍和中庭換成了兩棟20多層的大樓⋯⋯榕樹也給砍了。當然,那顆樹至少佔掉30坪,乘上二十層樓,沒有地主會儍到用上億的代價去保留它。
依稀記得半山腰石板路邊還有一棵大榕樹。那裡坡度大没有地可以再建,所以榕樹應該還在。果然,樹還在,但老人不見了,我嚮往的七分褲消失了,狗也不來了。我知道時代不同了,但棋盤並沒有變成筆電,茶杯也沒有變成咖啡杯。
我找到了榕樹,但樹下是空的。

今天,美國的小除夕,全美國都陷入瘋狂的美式足球錦標賽,大家都窩在家裡看電視。趁著街上沒人,我們偷了半天閒逛街去了。
這裡原來是老舊的商場和農夫市場,20年前拆掉重建成精品美食區。大老遠我聽到音樂聲,走近看,在巨大古老的橡樹下,有一對很酷的祖父母在那兒彈吉他賣唱。這棵樹剛好在馬路的正中間,所以他們把它留著,中間圍成一個休閒的安全島,在四周舖上木板,擺上幾把椅子,旁邊就是藍瓶咖啡,再隔壁是一間葡萄酒吧,一切都是露天和隨意。
我看到人們捧著咖啡在大樹下坐著聽兩個人的免費音樂會。
看著那棵樹、看著那個表演的老人、看著那些坐在樹下享受午後悠閑而對美式足球毫無興趣的人們,我突然看到故鄉的一切。
只不過榕樹換成了橡樹,七分褲的老人換成了牛仔褲的老人,胡琴改成了吉他,老人茶改成了藍瓶咖啡,趴在地上昏昏欲睡的台灣土狗改成了膝上寵物。這景象每一個週末都上演著,但我從來沒有靜下來在兩者之間畫上等號,只是一昧認定榕樹下的畫面一定要符合衰褪記憶中的每一個細節,也為了在台灣都找不到那失落的過去而感到悵然。
故事一樣、主角一樣、劇本一樣、情境一樣、心境一樣、那份隨意一樣、午后的懶散也一樣,不同的只是道具。死心踏地去尋覓一些早已不復存在的畫面只會徒勞苦了心思。
我們捧着著咖啡在那兒坐着一直聽,也不知不覺打開原本要帶回家的那盒法國小點心。
原來矽谷也有路邊一顆榕樹下。
所有圖片來源:鱸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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