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件白袍,部分時候,當它們不在我的雙肩上時,會一件疲憊地掛在我的衣櫥裡,另一件癱軟在辦公室電腦椅的椅背上。
那一年六月熾熱盛夏,嶄新的白袍披在我們肩上,我們都高舉著右手,齊聲念著希波克拉底誓詞:「准許我進入醫業時,我鄭重地保證我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 」。
我記得,看著同學們閃亮、期待的眼眸裡,有著同樣期盼著、披著白袍的自己。我們的雙眸裡,映滿期待、渴望、甚至是忐忑,只因為,如今我們終於即將踏入白色巨塔裡。過往那些深夜苦讀的繁雜知識學理,如今都將成為往後待在白色高塔裡的每一步基石。
我們渴望學習、渴求實踐、期待助人,我們在學校把自己全身裝配。現在,我們要進到醫院裡,我們要開始成為能幫助他人的人,我們開始能成為對社會有所貢獻的人,我們能付出專業的知識來服務與幫助他人。
如果可以,我很願意用專業來付出愛與關懷,給有需要的人。
那年的加袍,我這樣在心裡這樣呢喃,並宛如虔誠那樣,將誓詞說完。
披上嶄新的白袍,配戴好門禁卡,我終於踏足在醫院的長廊。
隨著時間流逝,我踏在醫院長廊的步伐,有時急促、有時匆忙;時而不安、時而慌亂。日子不是如同大船平穩駛過沉靜海洋,而是每天都是驚滔駭浪,嶄新的白袍每日與我乘風破浪、暈頭轉向、東奔西忙。
塞在白袍口袋裡的雜亂物品,如同我腦子開始儲備的專業知識一樣,越來越多,有時也可能會顯得凌亂一些。數枝原子筆、筆記小本子、隨時可以哄小孩子的貼紙、怕自己血糖太低丟進口袋裡的幾顆軟糖……,其中一次,原子筆筆蓋忘了關上,白袍口袋滲出了墨水的顏色,那就像疲倦與倦怠滲進我滿懷熱血的心,是個印子,也讓我的白袍看起來,不再那麼新了,而我處理事務的技巧,似乎更是逐步成長了。
白色巨塔裡的汪洋,是巨大無邊際的。
報告是永遠寫不完的、to do list會被劃掉但會是永無止盡的、病歷是貌似永遠上不完的、電話鈴響是不停歇的,該死的醫院作業系統更有如偶爾失靈的船隻零件,讓人好像大喊拜託系統聽話、偶爾還有神奇以為自己是VIP但不是的神出鬼沒。日子開始讓人除了累到想吐,更是焦頭爛額。抽空短暫的時間,只夠和伙伴窩一塊喝杯奶茶、狼吞虎嚥嗑個便當,接著繼續在汪洋裡前行。
很多時候下班時,夕陽早已逃跑,剩下黑夜與沒寫完的報告將我擁抱;下班回家後的晚餐,很多時候是潦草。我嘴裡嚼著飯菜,腦子卻嚼著還沒寫的報告可以怎麼寫,面對明天的個案我該怎麼辦,結果我只剩嚼到滿肚子的胃疼。有幾個下班日,白袍孤單留在辦公室椅背上,我回到加直直癱倒在的長沙發上,想著:「瞇一下吧,等等還是要起來把報告打完的」,瞇上眼後,再此醒來,卻是隔天的清晨,還來不及細想,直接匆忙趕往白色巨塔。
我在白色巨塔內的汪洋內快速成長,更加速的疲憊,日子快速地流失,我還來不及時間徬徨與迷茫,下一項臨床業務就等著我去執行、去完成、然後再抽空窩回辦公室寫報告,如果需要,還要向擰毛巾一般,用力擰出時間,快速吸收新的專業知識,是為了明天能在一片汪洋中看見可能的方向。
有時,壓力大到耳朵開始耳鳴尖叫,執行業務時在耳朵自己發出哀號聲響,寫報告時耳朵開始唱響高鳴,通勤時雙耳也若有似無般鳴響。
待在搖晃船上擺渡他人,我卻小船在日子裡天天劇烈搖晃到自己就要翻船。
現實生活裡,乘船時,我總會暈船嘔吐,而在白色巨塔的汪洋裡,有時,也累到想吐。
那年盛夏,說出希波克拉底誓詞的人,還在嗎?
那個想付出專業與愛的自己,眼中的熱情與期盼,燃燒到還剩下多少?
應該夜深人靜時分思考的問題,也忙到沒有時間細想。
我只知道,兩件白袍,都不再那麼新了,我也不再那麼新了。
後來,我在白色巨塔的小船,成功且順利抵達了中繼站休息,停泊於港灣。
終於有夜深人靜的時刻,終於有時間看著脫下白袍的自己。
然後,我問自己:
穿上白袍照顧他人時,我是否有照顧好自己?
脫下白袍成為我只是我自己時,我是否有照顧好自己?
後來,我這樣告訴自己:
把自己照顧好,再去照顧其他人,那不是自私。
只有照顧好自己,我們才有能力幫助別人。
在無差別愛人與幫助別人之前,是無差別去愛與照顧自己。
後來,休息過後,
小船又要駛離港,我終將穿上白袍,航向理解現實但又保持熱忱的理想。
那一年的六月盛夏,我是這麼說道的:
「 准許我進入醫業時,我鄭重地保證我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
我要給我的師長應有的崇敬及感戴;
我將要憑我的良心和尊嚴從事醫業;
個案的健康應為我的首要顧念;
我將要尊重所寄託予我的秘密,甚至於病人死後;
我將要盡我的力量維護專業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
我將不容許有任何宗教,國籍,種族,政見或地位的考慮介於我的職責和病人間;
我將盡可能地維護人的健康,
即使在威脅之下,我也不運用我的專業知識去違反人道。
我鄭重地,自主地並且以我的人格宣誓以上的約定 。」
那一年的陽光,還是灑在我的白袍身上。
Written by slothlife
2021.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