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世代一些簡單的太宰治觀察

一、厭世代始祖太宰阿公

這位今年113歲的阿公，性格放到21世紀此刻，竟意外地不違和。

我身處的厭世代，常被拿來討論的是低薪與貧窮，以及「看不見未來」：努力不一定會有收穫，辛苦不一定有回報，社會氛圍追求快速、流量、話題性，充滿變動與不確定。這樣徬徨的世代，「相信」的成本相對高，我們很難緊抱著單一目標過日子，不安與自我懷疑常與我這世代的人共存。

太宰阿公生存的年代是如何呢？ 回看生活於1930、40年代的太宰治，時值帝國擴張，戰爭導致民間生活困難，加上作家不高的收入及太宰糟糕的花費習慣，似乎很能呼應「低薪與貧窮」。 1945年日本戰敗，人民信仰的進步價值隨著帝國一夕瓦解，戰敗與幻滅、剝奪感與徬徨之中，促生了以虛無主義為中心的「無賴派」作家：坂口安吾、太宰治、織田作之助。欸，原來是「看不見未來」的前輩們！

二、性情多變的雙子男

太宰治聰明好勝，對世界有許多特別觀察與思考，同時內心也是個充滿變動（而且很混亂）的人，不變的大概是覺得與世間格格不入的自卑感。

短篇作品《東京八景》裡，太宰治記述了到東京生活的十年：一邊努力寫遺書，一邊欺騙在家鄉的兄長一定會拿到東大法文的學位、四次自殺未遂、藥物成癮、與小山初代的愛恨糾葛、堅定以寫作維生、結婚等過程。作品寫了太宰治的痛苦與困惑，但更多是反省與懺悔。

在我看來他的善變大多來自於無法痊癒的空虛與自卑。在《人間失格》裡，他說「軟弱的人連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會受傷」，為了填補源源不絕的空虛，而展開新的追求；因為內心深處的自卑，每當生活或感情逐漸平穩，又會忍不住想逃避。

三、渣男與恐怖情人

眾所皆知太宰治是個花心渣男：與前妻結婚後雙方又各自出軌，相約殉情但雙雙被救起、與第二任妻子育有兩個孩子後，又跟書迷外遇生子，還抄人家的日記出版成小說、最後又與書迷到玉川上水投水自盡。

其中我覺得最慘應該是太宰治第二次自殺/第一次殉情時，跟他一起相約投水的田部目津子。最後太宰治被救起，目津子卻不幸過世。

欸可惡，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口口聲聲說要一起，最後居然苟且偷生，還寫成小說！ （但據說最後一次殉情，是女方山崎富榮主動邀約的。）

總之如果有曖昧對象約你去殉情，我覺得還是先報警好了！

四、纖細但努力的寫作者

在開始讀太宰治之前，多虧過度氾濫與不恰當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我對這個人印象實在是太糟，也沒有動力去看他的書。 「人間失格」的書名，說自己失去做人的資格，聽起來既消極又中二，實在讓我很難喜歡(´ー`)

然而翻開作品年表，太宰治實在是個努力創作的人。1936年出版第一本小說集，至1948年間，累積了中、短篇作品200多篇，因為落選芥川賞還寫信去罵川端康成。

在台版《小說燈籠》裡，譯者陳系美在序文中寫道：「...太宰說：『我的善良是，毫不斟酌地讓對方看到我的全貌。』其實他是個很堅韌的人吧」。 儘管作家本人個性自卑卻又有極高的自尊心，然而的創作是非常誠實的，總是毫無保留地暴露自己的軟弱（對我來說非常勇敢），許多時候充滿懊悔與反省，有時候我會忍不住覺得，或許他透過書寫來試圖與自己和解。但無論動機為何，最後他還是沒能存活，反而是作為讀者的我們從文字中得到同理與救贖。

那句看似中二讓我反感的「失去做人的資格」，其實是寫書中主角從出生便不斷地自我懷疑與否定，遭遇大學退學、結婚、自殺、酗酒、染毒、外遇、婚變等淒慘經歷後，被送入瘋人院，自覺被世人印上「廢人」的印記，才做出這樣的感嘆。太宰治並非從初始便輕易地放棄自己，相反地，他是極度戰戰兢兢地活過一生，卻始終在痛苦中沈淪，無法拯救自己。

紀錄自身的痛苦來書寫小說，又或者用自己的生命演繹出心中的創作，兩者在太宰治身上相互印證。

除了痛苦告解這類文風，太宰治在婚後約1939到1947年之間，過了段比較平穩的生活，在這個時期他的寫作風格溫柔善良了許多。 代表作有《御伽草紙》，這本書是戰爭期間太宰治在躲空襲時拿起繪本向孩子敘述民間傳說，卻忍不住加油添醋用自己的角度來改寫，最後集結而成的故事集。

我真的超愛這本書。其中最最喜歡的改寫段落是〈浦島先生〉的結尾，我濃縮一下（要爆雷了，而且我大概已經跟十個人說了這個結局）：

龍宮公主之所以送浦島太郎一個打開會變成老爺爺的寶箱，是因為擔心浦島太郎會過度想念龍宮的生活，因此贈與他「歲月」，讓歲月來療癒浦島太郎心中的掛念，此後他又活了快樂的十年。

超級浪漫美麗的吧！我很相信在太宰治的心裡除了深沉厚重的黑暗，也收藏了許多人性溫暖絢麗的瞬間。

（本文同步刊載於作者Matters：https://matters.news/@eelreeves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