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まれて、すみません/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津島修治 (1909—1948)
一、輓歌
化名太宰治的您生不逢時,出身仕宦人家、當地權貴,卻傾心世界大同的社會主義,自此奠定了您與世相悖的命運與人生。您多方尋死,世人怎知您是帶著崇高的聖潔靈魂墮水,總百般阻撓、遏止您了結悲憐生命的良機。
臨終前,您心無畏懼地放下一切,前塵往事的三篇札記,成就了「不為誰而作」的璀璨文學作品《人間失格》。而您怎能預料,這半個世紀以來,您的唱名不曾安息;在這「充斥著廣告、噱頭、華麗包裝的世界,一無所有的人,只能拿『死亡』聚焦人的目光。」
津島先生,失去做為人的資格,他說:「我這一生,盡是可恥之事⋯⋯」。這本書寫盡他生前的種種懺悔,以及作為人類生不由己的悲哀,宛若歌頌文明迄今最至高無上的絕望,如一曲來自地獄的詠嘆調。
二、戰戰競競的童年
其實,出身仕紳階級的津島先生,為何會動筆寫下這一篇篇消極厭世的作品,總備嘗他人好奇。
家境優渥、又作為幼子,他的成長過程必不會受到任何苦楚,而且伴在兄姊們的足下,他也從未感受過肩負重擔的壓力。是故,親情對於他的影響算是微乎其微,但「家庭背景」的影響卻是甚鉅。
在書裡有這麼一段故事插曲。主角大庭葉藏小的時候,父親曾詢問兒女們希望收到的節日禮物,一旁的兄姊附和著父親的想法,覺得葉藏肯定喜歡市集的舞獅面具,但葉藏卻悄聲地說,他比較想要書。瞬時他見得父親氣憤的面目,讓他恐懼不已,於是在夜半時分,他偷偷在父親的筆記本上塗改掉禮物的名稱。翌日,他收到父親贈送的玩具和笑容,這才退去心中怯懦的陰影。
當然,我也吃很多東西,但我不曾記得,有哪一次是因為飢餓才吃的。
津島先生藉葉藏的口說出這段往事,除了表述刻意「討好他人」的淵源,另外則是揭露他「過於敏銳」的感覺。津島先生作為幼子,往上有10位兄長和姐姐,光耀門楣的重責大任自然與他無關,只求不出亂子便可。但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成長,卻不得不處處留心、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為的是滿足並成為這些人眼中的「理想小孩」。
津島先生從小就懂得察言觀色,他深怕出於自己的任何話激怒了旁人,而發現他是為「異類」的存在。他很明白,他很與眾不同;但那時年幼,他還沒有能力和這個世界對抗,只得強顏歡笑、故作丑角,才能騙過周遭的一干人等。
我們所認識的阿葉,又誠實又乖巧,要是不喝酒的話。不,即使是喝酒⋯⋯也是一個神一樣的好孩子吶。
津島先生的母親年邁病重,所以在他的童年時光,多半是在保母和其他女性親戚照拂下長大,宛若名副其實的溫柔鄉。被女性重重圍繞,無疑更加深他多愁善感的內斂性格;而作為需要討好別人的幼子,他只覺得自己不過是人類交配下的另一個複製品,是「多餘的存在、多餘的意識」,這般對於生存價值的疑惑,成為來年《人間失格》的主軸氛圍。
沒有人在遭受別人責難與訓斥時,還能愉快起來,但我卻從人們生氣的怒容中看到比獅子、鱷魚、巨龍更可怕的動物本性。平時他們都將這些本性隱藏著,可一旦找到機會,就會像那些在草原上溫文爾雅的牛,忽然甩動自己的尾巴抽死自己肚子上的牛虻。
我以為,津島先生對於生存的思考課題是苦多於樂。他從小開始便「不信任人類」,也苦惱於自己生於當世的存在價值。面對在社會、乃至於國家已有聲望的父兄們,他的舉止即動見觀瞻,勢必無法隨心所欲地口無遮攔,這對於年幼的孩子來說是種莫大的恐懼與壓力;不幸的是,他又受上天垂憐,蒙賜過於敏銳的感觸,使得童年生活流連在受制於人的陰影之下。
想要融入人群,必不能做自己。悲哀的是,津島先生的喜好和興趣不容於家族,他喜歡寫作、畫畫、恭維著馬克思的左派思想,但這些都與自己的出身背景和國家進程相違背,使得他沉痛悲苦;這種受縛於多數人,而無法依循自己的苦痛,遂成為他日後萌生自殺意圖的契機。
這世上每個人的說話方式都如此拐彎抹角、閃爍其詞,如此不負責任、如此微妙複雜。他們總是徒勞無功地嚴加防範,無時無刻不費盡心機,這讓我困惑不解,最終只得隨波逐流,用搞笑的辦法蒙混過關,抑或默默頷首,任憑對方行事,即採取敗北者的消極態度。
一個與周遭皆格格不入的可憐之人,就算走出了家族,但他依舊是學校、社會、國家、乃至於人類世界的邊緣人,是脫離萬事萬物的異類。
但人畢竟是群居動物,要想完全脫離人群的機會何其渺茫,所幸他選擇戴上虛偽的面具,故作醜態娛樂他人;或許,當時他也以為久而久之自己能真正地被同化,化身散播歡笑的丑角,總比作個異類來得輕鬆順遂。但最後,這樣的構想終赴南柯一夢。書裡說他曾被某位其貌不揚的同學發覺他在作假,讓他備受驚恐,深怕被揭曉自己的與眾不同。
三、妖怪自畫像與成年背景
相互輕蔑卻又彼此來往並一起自我作賤––––這就是世上所謂「朋友」的真面目。
津島先生是如此地懼怕人類,在出社會後(被學校除籍、被家族除名後),他被迫苟延殘喘地延續生命,但行事疏遠於主流之外,以頹廢抵抗被社會同化。
短短39年的人生裡,他卻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二戰日本無條件投降後,宣告萬世一系的君權神授威信的瓦解,人們的思想信仰成了真空,處於茫然彷徨之中,此時包括津島先生在內的「無賴派」文風瀰漫在大街小巷,銘刻著當時日本軍國主義垮台後的頹喪。
互相欺瞞,卻又能過著聖潔、開朗的生活,或是滿懷自信度日的那些人,我實在無法理解。人類終究還是沒能讓我明白當中的奧妙。
然而,這種現象不只發生在戰敗國。美利堅作為二戰的漁翁獲利者,卻也無從抵禦疲憊潦倒的風氣散佈於國境之內,「垮掉的一代 Beat Generation」便像是美國的無賴派,呈現出戰後民眾對於生存意義的疑惑、以及對政府組織反感厭惡的內省,可謂荒腔走板式的真實與真相披露。
事發至此(戰後),或許曾讓津島先生尋覓到了些許安慰,因為不再只有他一人沉迷於頹喪之中,而是整個社會、國家、甚至全世界都瀰漫著消極絕望的氛圍。但這時的他已經身如枯槁,在長年深受菸、酒、毒品的照拂之下,這屬於他的時代終究是來得太晚,二戰結束後不到三年,結束了他可恥的一生,算是贖罪。
津島先生對於繪畫富有興趣,只是從未有機會認真學習,以他當時的家庭背景、社會氛圍來看,這類藝文愛好自然不容於世,更遑論要藉此謀生養家。在書裡的世界,大庭葉藏幸得同居人靜子的安排,才有來自雜誌社漫畫專欄的小工作。這個部分極有可能是津島先生內心的自我補償,為的是遂了鬱鬱難以發揮的愛畫天性。
因為我更像一個醜陋的怪物,雖然很想普普通通地活得像個人,但社會卻一直將我當做一個怪物。
可怕的怪物,卻是不加妝點的真實面貌。故事裡,葉藏邀請發現「他在作假」的同學回家,並把自已畫的「怪物」作品拿出來展示,只見這位其貌不揚的同學出神凝視,直是拍手叫好、盛譽佳作。
津島先生從來沒將自己視為正常人,他很明白自己如若潛伏人類社會的異類,甚至是不能見光的怪物。而懂得欣賞怪物之人,想必便是另一只暗藏人群裡的怪物。
津島先生曾研究魯迅先生的作品,並親赴仙台考察魯迅在日本求學時的詳實記錄。魯迅首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即是道出瘋子(少數人)的寡不敵眾,被正常人(多數人)欺壓的勝之不武。〈狂人日記〉展現的是積極、改變世道的心態,或許曾讓津島先生傾慕並心領神會,可惜兩人殊途同歸,最終仍是無法敵過多數人的舉手表決,硬生地被撇除在主流社會之外,單只成為著名的邊緣人士。
四、自殺的嚴肅哲學與行為藝術
這是我對人類最後的求愛。儘管我對人類滿腹恐懼,但卻怎麼也沒法對人類死心。
對文學界來說,「自殺」從來不會是大不了的新聞,在心理學界的領域亦如是。我以為,全世界很難能有跟日本匹敵,能將自殺昇華至藝術層級的地步,甚至錦上添花似的美化修飾。
〔日〕川端康成說:「死亡是最高的藝術」。若是如此,津島先生有生之年不斷赴死,便是傑出的行為藝術之展示。
在面對一連串無法負荷的現實衝擊,津島先生即是選擇以藝術型態終結卑微的生命。五次的吞藥、墮水尋死,若非對於生存價值的全然潰敗,斷不能有這般堅持與執著。前幾次的自殺,是因為自己的作品不受看重,最終與芥川賞絕緣所做的任性之舉。
就在萬念俱灰之際,他結識了情人小山初代並同居,以為自此生命有了轉機,能重新做個好人。但後來他得知初代曾與他人發生關係,而且是自己的義弟,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他歇斯底里,險些瀕臨精神崩潰,於是偕同初代欲殉情赴死,最終未成,兩人也不歡而散。
而後,即便是承繼師命與石原美和子完婚,對方母家家境優渥、生活衣食無虞,但津島先生對於現實世界(親情、愛情、友情)的信任已然全數潰散。後來他結識了同樣熱愛文學的太田靜子,兩人膝下有私生女,而靜子寫給津島先生的日記即是《斜陽》的底本。
只可惜幸福總與他擦身而過,他與元配已有孩子,縱然覓得知音,但過往的恐懼陰影仍揮之不去。最終,與另一位情人山崎富榮在玉川上水赴死,離開這個不曾善待過他的世界。
儘管在過往的人生中,我曾無數次希望有人能殺了我,但我從未想過要殺人。因為面對可怕的對手,我反而只想著要如何讓對方幸福。
津島先生的厭世執念是一種逃避現實、但同時也是了解自我的方式;厭世是一種心態,亦是一種發展階段。人之於世,不會全然只活在光明裡,唯有接納並認同自己黑暗脆弱的一面,才能免於斯累、超脫於世;否則,不過僅是壓抑自己罷了。
其實,負面、頹廢的作品不會全然地引人墮落。相反地,它揭露了事實真相缺少的那一塊重要拼圖,而能渡化人們亟欲寬解的執念。〔法〕卡謬是專研「自殺哲學」的專家,他在〈薛西佛斯的神話〉中指出:「真正嚴肅的哲學議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他並非鼓勵赴死的行為,反是期望人們認真看待死亡這個課題。人類作為有機體,終難逃一死,那麼生存的原因究竟為何?他認為就是「過程」。
既然死亡是人生最終要下站的地方,便無須感到恐懼;而「自殺」也非絕望之人獨享的專利,當在世的任務完結,便能無懼地面對死亡,如同與老朋友相見一般。所以,卡謬的哲學思維即是透過瞭解生命的過程以寬解在世的迷茫徬徨,而津島先生雖然筆觸頹廢消極,但他底心仍舊懷抱希望,只是他情願將幸福拱手旁人,為自己的生不逢時提早按下車鈴而已。
〈第三札記〉的最後一段話,這般明白地記錄葉藏的歲數和時空背景:「我今年屆滿27歲,卻已然白髮蒼蒼,人們皆以為我已40有餘。」而津島先生最終沒有活到40歲,在39歲生辰前六天,第五次的自殺終告成功,辭世俗塵。
五、「死成神話」的遺世之作
人啊,明明一點兒也不了解對方,錯看對方,卻視彼此為獨一無二的摯友,一生不解對方的真性情,待一方撒手西去,還要為其哭泣,念誦悼詞。
《小丑之花 道化の華》是津島先生的前期作品,故事主角大庭葉藏與《人間失格》主角同名,描寫的是葉藏自殺殉情後進療養院的事;但不同於《人間失格》中的葉藏自卑、怯懦、頹廢的性格,表現的反而是年輕、衝動又驕傲的態度。
《人間失格》尚有動畫、漫畫、電影、電視劇等各類改編。臺灣雜誌《聯合文學》2017年4月號(第390期),更匯聚了諸多關於津島先生與《人間失格》的評論。
2009年10月10日—12月26日,日本電視台《青澀文學》製作了12話經典文學動畫版,而作為開卷的便是《人間失格》,共有四話:鎌倉心中、妖怪、社會、新世界。
主持人堺雅人說:「太宰治27歲時發生的事。當時作為他妻子的小山初代,在太宰治因藥物中毒在醫院休養期間,與太宰治的義弟發生了關係⋯⋯」
太宰治誕辰後百年,《人間失格》電影版終於決定在2009年拍攝,由荒戶源次郎執導、生田斗真擔綱主演大庭葉藏的角色(左圖)。2010年2月20日在日本首映、台灣則是在同年盛夏7月30日上映。
比起呈現大庭葉藏求學憨厚(但卻虛偽)、成年頹喪的風采,要能刻畫故事背景的氣氛則不易。場景、服飾、家居擺設、談話內容與方式倒是還好,但若是要表現主角憔悴潦倒、與世隔絕的人格特質,卻是困難。因此電影採用特效、音效來營造並具現書裡的消極社會觀,這才彌補了文字淬鍊的時空。
時隔9年,《人間失格:太宰治與他的3個女人》在臺灣時間2019年12月6日上映(右圖)。由小栗旬主演津島先生的新作,卻一反原著壓抑幽暗的氛圍,改以唯美象徵手法展現這「可恥的一生」。
太宰治與《人間失格》的魅力從未停歇,尤其是現代混亂雜沓的社會氛圍,讓更多人想躲進這厭世頹喪的世界裡。
2009年,臺灣木馬文化出版社推出叢書《一讀就通|漫畫名著系列》,包含〔日〕芥川龍之介《羅生門》、〔日〕太宰治《人間失格》(左圖)、〔德〕卡夫卡《變形記》、〔德〕歌德《浮士德》、〔俄〕杜斯妥也夫斯基《罪與罰》、〔俄〕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等六部文學巨著。
2018–2019年,恐怖漫畫大師伊藤潤二重新演繹《人間失格》(右圖),開篇以大庭葉藏與女伴投河自殺起首,以倒敘法帶入主角的少年時代。先前的漫畫家比古地朔彌、古屋兔丸、二ノ賴泰德等也都有出版過《人間失格》漫畫;然而此次伊藤潤二將主角的臉畫成綠色,看來更加詭譎,死後的畫面更以黑白呈現,雖然沒有妖魔鬼怪出現,不過陰鬱的氛圍無疑加深讀者閱覽時的絕望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