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17|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我是妳最空曠的聲音

    親愛的妳名為Y,我對妳說話。
    「原本想說很多的,『如是說我很久沒搭火車聯繫他方與我城。望向窗外跑動的景觀,瞳孔令光能合法進入的孔道,當下僅能再容忍一隻蒼鷺佇立;它是它田裡唯一、單獨在的生物。四周的水田沒有了秋稻,光禿一片的淺水發生在冬日後的拔去,那時在車體的時光隧道裡只剩天降雨水;荒垓沒有被滋潤的那些生命不需要被依賴。
    我離開宜蘭那天,倏忽閃過這樣的感慨。宜蘭是荒涼的地方。充滿水即便,充滿滴答雨聲僅管,這濕潤隨著飽和水分的土石滑動著,落出沖積扇平原,往海奔,被海波淘走。宜蘭的土石沿著太平洋靠海的那一側貼著島嶼邊緣游走不再。
    說不定我們的感情也是如此,一切隨著眼淚都滑開。比如做愛的時候塗了過多的潤滑液,多餘的被體內擠出流到床單上;所有多餘的都會排出,所以我們哭掉的那些悲傷是多餘的,在眼淚裡鹹鹹的愛與回憶也是多餘的。或許人們能這樣對抗生命的流失:少喝點水、少睡點、少說、省一切。躺在床上等死的我這樣過著純粹潔淨的生活。
    原本想說很多的,這句話被我閉嘴,能省則省。節制說話與愛,所以原本預計要有的故事可以擱筆,未來沒有妳的位置了抱歉。妳,我再次如是說,想像永遠跑得比現實快。還沒死的人已率先在人類眾多的創造模式中死亡;那些尚未誕生的,也早先他們的身體存在。僅憑人類那一絲盼望永久和平的意志,我們努力殘忍地把期盼與身體標誌於世上。那時,在很久的將來以後,我想像的妳早已沒有身體先行在,而我聽見妳,在我腦海的哭聲好久以前是嬰兒的哀啼,如今卻倒著跑回未來祝壽妳離去當天哀嚥下的一口氣。現實妳仍安好,尚未落淚。但哭聲幽玄在我腦裡很久了。但是,沒有說或許比較好。
    普悠瑪號異常不穩,駛入北海岸線有彎曲的那一段路,顛頗的一路程讓人吐。可能是光影造成的偏頭痛性眩暈,火車進出隧道的頻閃逼的眼難耐。現實就是這樣彆扭,或許需要閉眼休息,可能在顛簸路上淺眠,夢一個短暫的冬天。因此我閉眼,聽著腳下跑動的鐵軌,耳朵令聲響能合法進入的孔道,當下僅能再容忍一台列車哐噹。
    哐噹哐噹哐噹,這既是夢的長度,同為生命輪迴的長度,僅是一場有終點的重複。
    你知道回家的路是一個半圓嗎?起點宜蘭終點台中,圓心在中央山脈的某處,做一個圓的規圖,一個對摺的圓。爬波,洄游,世界中斷在抵達我城的瞬間。人不可能總是在旅行的,也不可能總是兜圈;路會斷,斷掉的時候就需要不猶豫的撿起自己,睜眼揉揉模糊的世界。眼前模糊的世界清楚起來就要開始逃跑,盡可能跑得越遠越快越好,要比想像中與想像快。
    跑到沒有妳的角落,免得名為世界的詛咒又將我們湊在一塊癒合。癒合處永遠都像纏上橡皮筋勒紅的迫肉之力,細微地親吻著一圈又一圈。
    當年的我不敢迷失,因此應許妳一塊我的世界。當我嘗試迷失自己後,對這種生命的不安全感充滿激情。人應該學習迷失,但人恐懼在日常當中迷失:所以人需要旅行,旅行提供他們迷失自我的機會與理由。這是一個完美的藉口,我迷失我自己理所當然。所以我要計畫一場逃跑,跟她跑去德國。
    去德國前我打包好所有行李。除了妳。
    兩年後的我今天已離開台灣一個月,未久,許多在台灣有妳的日常感消失殆盡。或許當年沒說完的那些話必須全部遺忘。只有遺忘才能喚起認識,喚起對於日常的渴望,平凡日子的渴望再召喚。抵抗忘記所以一直想起忘記。很久以後的某天我漫步在德國的靠海城市,所臨的海叫波羅的海。在海上我想起當年的我在列車上,想像我在德國的我今天已經在現實在德國,可那些回憶如今只能被我想像複製在我這個曾經是未來的現實當中。
    Y,我不知道波羅是誰,但這片海是他的海。兩年前相同日期的那個冬日,我嘗試再次面向妳說話,但話語只能是空的投遞,無盡,在空白以後無盡地無盡著無盡
    忘記海的時候,我已經徒步到了波羅的海邊一望,無際之海。遺忘是離事物最近的方式,它永遠親近事物。離海最近背朝上的我面朝下呼吸如魚無腮的掙扎。瀕臨遺忘前,我才開始學會記住的技藝。
    我明白從波羅的海這頭無法望見遠在台灣的妳,當我往前看的時候,地球又把我的視線帶到我背後與妳的位置產生偏移。一個巨大的圓因為引力的緣故所以光在沒有阻礙的情況下,我可以看見自己的背部。我終於發現好像有人在看我的秘密的背後原來僅是我看見我自己,妳不在那,這視線仍屬於我,而我長期以來一直有種錯覺覺得妳在看我,但這不是事實,僅是一場想像。想到這段時間一直沒回憶,結果就遺失了。沒有回憶,這句話指的是,根本沒有任何可能變成回憶的內容,打從一開始便沒交集,沒回憶的地方就是沒有,不是有。』但是,沒有說或許比較好。」
    我在螢幕上敲下這些文字沒有在我在列車上的當下送出,所以妳這一生當然聽不見這些我自他鄉返回時於隧道中的精神喊話,話語被困在隧道裡無盡地奔跑一場無終點的重複。當我嘗試再次重返想像現場對你說這些的時候,我已經下列車好幾個禮拜。我又在這樣的冬日午後春日前,在一間充滿人的咖啡廳內對妳說話。但是過於喧囂,聲音還沒有到達妳方就被打亂了。在我聲音變透明前,請妳等待,我會在透明前透明地為妳朗讀。直到妳重新開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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