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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想聞》罪業一族

《異想聞》Sequence 16:浮觴篇.第十六章.〈罪業一族〉

  「把她推進去。」此語一出,恍若萬鈞雷霆震撼了寅。她惶然瞥向無我的臉,而無我只是啞然,圓睜著雙目尚不作聲。觀乎琴鳴,從外觀上雖然看不大出來,但無我彷彿能窺見幾分他的心思--他亦動搖了。
  無我能夠理解,畢竟得自己親手將人推入火團中,還是先前矢言要幫助她的人,任誰都會彷徨;她也理解,琴鳴之所以選擇阿諛昧炎羅,是基於衡量雙方與情勢的結果:昧炎羅的實力相當了得這點無庸置疑,且是富有侵略性的火屬性,以森林為戰場對我們肯定非常不利,加上若要保護傷員,更不可能全心全意與之周旋,是故,琴鳴決定從他的性格處著手。然而如此,無我也毋從推知後續發展若何,相信目前的結果,應同是超乎琴鳴所設想的發展。
  只見琴鳴闔上了雙眼,俄而復啟,設辭曰:「所以小的可以推知大人的目的是為了了結她囉?」
  「是又如何?」昧炎羅不移前時那般冷峻的眼神,聲口中略帶有不快的氣息。
  琴鳴還曰:「既然如此,我很願意效勞。」說完陡然回身,綽走無我劍,無我所喊「琴……」字未了,銳利的刃口就已逼上了寅恇駭的喉頸。那剎那,一應行止莫不凍結,萬般光景莫不屏息--倘莫屏息,儼如游絲的氣息所造成皮膚微毫的起伏,便會在那寒鋒上凝結出朱紅。
  「不過……」琴鳴又云:「與其現在就動手,不如將她作為俘虜押回,當眾人的面再行火刑,以表彰大人的威望也無妨?當然,若大人意下不同,小人現在就砍下她的首級,推入火中!」
  「噗,哈哈哈……」唯見昧炎羅失聲而笑,過程中無我與寅正自睃眼呀然,呆望著琴鳴,卻看見他隱隱眨了眼示意。「你真有趣,叫什麼名字?……」昧炎羅笑問道,眼角含著幾點淚水。
  琴鳴隨後附聲:「琴鳴.伊思珂恩。大人。」
  無我揣懷臆度:「這麼做也太胡來!就算出人意表,也沒準兒他會改變心意……」她不禁起汗,掌心連著寅的手背都是濡濕的,且不知昧炎羅作何回應。
  「琴鳴,是嗎?好,就照你說的,把她押回去。」說完,昧炎羅又嶄露出那原本熟悉的、心高氣傲的笑顏。而對於他的答覆,無我仍然汗顏瞠目。
  琴鳴探詢:「敢問大人是否容許在下押解著她走?小的願效微勞。」說著,鬆懈了劍刃,改以自我薦任。
  「這個男人……目的是什麼?是想拖延麼……也罷,就讓我看看你能有什麼花招。」昧炎羅雖對其疑心,表面仍是應承:「我准了,不過你們得走在我的前頭。」
  琴鳴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想法成功了(一時半刻也無他法可想了),換取短暫的「生存」。不過,關鍵還在後頭,由於接下來是深入敵營,情勢可能會變得更加惡劣,且又如何確保寅存活,乃至於自己;琴鳴對於此後的事情沒有太大把握。
  琴鳴恭敬地回復道:「感謝大人恩准。」
  「還有,」昧炎羅補充道,接下來的這句話卻為他們的未來封上了枷鎖。「你們所有人都必須設下『炎結印』。」
  琴鳴疑問:「炎結印?」
  昧炎羅先是報以微笑,方啟齒述云:「當我設下炎結印,我就可以任意將其引爆。」言至於此,彷彿已先於三人的心中各投下了震撼的一枚!「沒錯,既然選擇臣服,成為惡魔的犬馬,就當作是一種標明上下隸屬關係的標記吧。如何?為了證明你們那『沒有貳心的忠誠』,應該沒有意見吧?」他的聲口、他的語句,字裡行間都飽含著惡意,甚至作下如此決斷: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生,惟活在他的手掌心中,像是手轉珠一樣任人擺布;死,不論現在拒絕,或是往後恣其所願,也都死在緊緊握住的手掌心上,齏碎的手轉珠……重大的抉擇現在落入琴鳴的手裡。
  這發展超出琴鳴的意料之外,事態演變比他所想的更加嚴峻,對方不過更轉一手,便將琴鳴原本所下的棋,反過來逼入死局。一時間的錯愕啃齧著他的身軀不由自主,不能言語,不能揮汗,不過所幸腦袋尚能思考:「該怎麼辦?如果聽從他的指示,今後就沒戲唱了;不從的話,等同於回到了原點,只能開打了嗎?」
  正當琴鳴準備下定決心,無我卻代之回答:「沒問題。」
  「咦?」琴鳴轉向無我的方向投射出著慌、想不透的眼神。為什麼?答應他的要求?這不是授與他人對自己生殺予奪的權利了麼?就算苟且偷生,等待於前方的未來也看不出有絲毫的光明可言……琴鳴除了訝異外,還被另外兩種情感占滿思緒,那就是對自己的否定與嘲笑--嘲笑自己的愚蠢,一著下錯、步步皆錯;否定自己的能力,無能為力的他沒辦法打破現狀,從敵人的威脅裡保護他在乎的人。
  無我能夠感受到琴鳴當下的心曲,透過他震顫的手緊緊地掔住劍柄傳達給無我。當然還有寅,無我一如既往安撫她惶惶不定的身心,一直以來無我都將手覆在寅的手背上,作為履行前言的擔保;無我也感佩寅能夠相信她,相信在她手背上所書的文字的意涵,保持堅忍一直到現在。
  不管是寅也好,還是琴鳴也好,她不會容許她所重視的人受到傷害。因為眼前的人,以及其黨羽的所作所為,都讓無我感到義憤填膺。
  無我推敲琴鳴當初的原意,不外乎是爭取時間,最好還能在過程中計畫逃脫,避免正面衝突。反過來想,若進入了敵人的大本營,卻不失為犁庭掃穴的好機會。
  琴鳴雖仍自感到困惑,然而跼促之感卻從無我身上獲得相當程度的紓解;彼時,琴鳴信任她的抉擇,信任她那一抹淺淺的倩笑,信任她的實力……
  「依然選擇服從麼?我還以為要在這裡大開殺戒呢--也罷,不管結果怎麼樣,都相當有趣。」昧炎羅心底如此盤算,後而曰:「噢?既然如此……」說時步伐一道向琴鳴邁去。
  琴鳴一雙故作鎮定的眼神,交接另一雙冷銳砭人的眼神,宛若表面下的兵刃相合,只是缺少披掛綽槍的擺搠與鏗鏘有聲的響鳴。
  昧炎羅輕觸了琴鳴的右肩,斬眼就能見到那手掌大小,橙紅色的法印結於肩上。又向琴鳴耳畔輕語:「我不會太殘忍的,這樣頂多炸掉右肩而已。」意在動搖他的心志,不加留心琴鳴的反應就逕直走近無我與寅的所在--很明顯的,琴鳴在那合「交鋒」之下抗衡不格。
  「女人,你叫什麼名字?」昧炎羅問道,並將干戈轉向了無我。
  只見無我答覆道:「星洺。」(她沒有忘記琴鳴的設辭,更令琴鳴不禁訝異她支對的話)令昧炎羅不甚過意的地方,是無我沒有展現出分毫的畏怯。對他來說,這就像是無聲的、出自精神的反抗--然而這樣卻引起他期待粉碎這女人一切的時刻到來。於是,他的第一步便是先設下炎結印。
  最終輪到寅時,卻是在她的胸口設下(琴無二人頗是震驚)。「為什麼?」寅失語而問,恐慌地看向胸臆,彷彿不是自己的身體。
  「沒有為什麼吧?你可是『逃犯』哪,橫豎都得死--不過啊,當然你也能選擇逃命,最後開膛而死……」昧炎羅落下這句話,又自個兒走到了仨人後方。「好了,趕緊在天黑以前走吧,我會給你們指路。耍花樣可是沒用的……」(倒不如說,他反而期待他們這麼做)
  儘管爭取到了時間,然而在昧炎羅的監督下,先不論策謀,恐怕連溝通都有困難。更何況,琴鳴還理不出頭緒,沒有炎結印的解套,直至再次看見無我的面容。
  倘若要逃脫,勢必得延挨到桑榆時分了……
※※※
  話鋒轉回博斯格林族的群落,坐立不安的珣絪,總為了能夠幫上什麼忙,在巫醫為雷比亞做完治療後,試著向露絲翠德詢問:「不好意思,請問你們有什麼樂器嗎?」
  面對這個問題問得離奇,在場的綠精靈們倒先遲疑了一下。「嗯,我們是有四絃琴跟皮鼓,不過為什麼這麼問?」其中一名精靈說道。
  「請問能否借我一把四絃琴?拜託了。」珣絪恭謹地道:「是這樣的,我能夠藉由演奏來治癒人們。」這樣的回答,自然招來了眾人的注意和往取樂器的舉動。
  珣絪接過琴後,自是捻絲調弦了幾回。處於注意力圍繞的中心,大家猶如期待一場表演,不過比起樂器的演奏,大家更注意結果是否切如她所說。而待珣絪試過幾個音,甫正式撥奏一回。雖然琴弦不過四柱,珣絪仍盡其所能,勾勒出那片盎然生機的輪廓,畫龍欠睛仍有神,盡致無門韻猶存。如此還持續了一段時間,未待曲終人稱賀,雷比亞已先坐起並表示出自己的讚佩之情。
  「這情景還真似曾相識……妳果然很厲害,又被妳救了一次。」雷比亞訴諸衷腸,並致上謝意。圍觀的幾人也一併叫好。
  「謝謝大家的讚美,小女不敢當。」珣絪臉上一起飛紅,遜謝稱道。
  接著精靈們便開始央求珣絪,願意提供優渥的報酬,希望她能夠為其他傷員「演奏」一曲。然而珣絪卻答道:「我會的,不過請你們別這樣,我是自願幫忙的。你們的好意我確實收到了,錢財什麼的請你們留著吧。」自是,更是一片人聲誹誹。
  而雷比亞這時還插上一句:「不過啊……」說時神情頗有委屈。「你怎麼不一開始就演奏,我剛可是會被那巫醫搞死的啊。」
  露絲翠德則為巫醫辯護了一句:「別這麼說嘛,畢竟良藥苦口……」不過倒被雷比亞好生誇張,好生反對地給駁回了。
  「啊!對不起!因為人家畢竟是族裡的醫生,當時我尊重人家的專業,而且也不好插手……再說,我的演奏跟樂器與樂曲的重現度也有關,現在弄丟了利卬法索,我的能力也不能完全發揮。你的案例是因為還有超回復(跟巫醫的治療),才能這麼快痊癒,雖然還是得花上一段時間……」就連說話珣絪也是抑揚頓挫,委實表達自己的心聲。如此一來,便顯得雷比亞有些刁難似的。
  而雷比亞嘆了口氣,方道:「唉--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總之還是多謝了。」
  珣絪接受雷比亞的謝意,接著如眾星拱月般被簇擁著「巡迴濟世」去了。一方面雷比亞和露絲翠德尚留在原處,露絲翠德一時間反應過來開口:「啊!再次感謝你們今天慷慨出手幫助我們!」
  雷比亞也一晃眼才反應過來,推說:「哦,不,別這麼說。我只是看不慣有人這樣受到迫害而已。」
  一聽聞「迫害」二字,露絲翠德的容貌彷彿為之晻翳,沉了下來。「迫害,是麼?」這份陰晦也籠罩住了整個屋子,就連話語也不例外。窗外下半晌透射進來的光線也照不穿這層黑紗,只是照亮了屋內一角殘破的首爵(雷比亞不禁注意到它)。
  露絲翠德黯然低語令雷比亞見狀著慌了起來,趕著賠不是:「抱歉,我說錯話了。」雖然露絲翠德表示他不必為此道歉,卻仍是不改前貌,陰沉沉的樣子。可雷比亞並不會因此就不放在心上,難堪地撫摩著後頸,一面思索怎麼樣才能讓她好過一點。「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不讓你這麼,這麼……嗯……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告訴我沒關係。」
  「這樁悲劇,都是由我們一手造成的孽。」這段話,宛如是向雷比亞告解,使得他一度沒有頭緒。
  雷比亞目光閃爍著訝異,訴云:「你的意思是?」
  露絲翠德終於抬起頭盼往雷比亞,然,可憐那花好玉容似其傾城之名傾圮不復,兩葉娥眉顰蹙關鎖,脈脈閣淚音聲幽咽。「我阻止不了大家,沒有能力阻止這仇恨延續……」徂此,雷比亞尚不能明,表示希望能知悉來龍去脈。還待伊人娓娓訴來:「很久以前,我們精靈的祖先來到了始源之森,並在此定居、建立家園。隨著時間流逝,後來更發展出了五大部族:(綠精靈的)博斯格林族、(灰精靈的)奇爾葛瑞族、(紅精靈的)塔德雷德族、(黃精靈的)茨亞羅族,以及(藍精靈的)泰伊罕布魯族。五族之間彼此分庭抗禮,一直維續著均勢的關係,並一同供奉著森林共主柏穆與守護獸狴犴。」至此,雷比亞便意識到他們最初此行的目的,便是找尋柏穆的線索。露絲翠德接著說:「然而,某一天來了一群外人,為了探詢柏穆長生不死與森林生生不絕的秘密,他們與奇爾葛瑞族合作,共同挖掘真相。」
  「外人……就像是我們呢……」雷比亞說道,那語氣中別有意味,彷彿是在反省定位一樣。「然後呢?」
  露絲翠德沉默了半晌,方道:「你們不是壞人,這點我很清楚……然後,然後是他們確實挖掘到了真相--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一切就變了調--奇爾葛瑞的精靈們憑藉著他們的發現,以極快的速度壯大起來,同時還拋棄了過去並建立新的秩序:他們甚至殺害了原先合作的外地人(這些外地人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下場吧!),將對土生土長之森林的崇敬、飲水思源的精神與精靈族群間的和諧等等的傳統一併捨棄,改以恃強凌弱,欺壓、迫害異己的精靈們,就連柏穆與森林的力量也都被耗弱……沒有人知道他們怎麼一夕之間轉變得如此可怕……」
  一面聆聽著露絲翠德言語的雷比亞,一面臉上漸漸浮出難色。「我很遺憾,有這麼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難為你們了。」雷比亞為免揭人瘡疤,縱使聽來事有蹊蹺,亦不過問。
  「你覺得他們很罪該萬死麼?應該為了自己所犯下的過錯,不管耗費數十、數百年的光陰也要來贖罪麼?」面對露絲翠德如此驟然遞問,雷比亞瞅著她的臉一時也說不出妥適的回答:「也許……我,我不知道……但既然鑄下了大錯,就應該贖過。」
  露絲翠德沉下了臉,接著說:「果然嗎,這是理所當然的啊,畢竟罪有應得……而這也是過去祖先們的選擇……」雷比亞仍不作聲,依然靜靜地聽她把話說下去。「後來柏穆與狴犴也不得不出手干預,以阻止情況更加惡化。失去力量的奇爾葛瑞族,受到了來自各方的群起圍攻,終於以罪人的身分低頭受縛。以他們過去的所作所為,不管是基於什麼樣的原因或理由,恐怕是難以原諒,也是難以彌補的……由於罪孽深重,精靈中甚至有提議誅滅全族的聲音,然而在眾議裁決下,最終是冠以全族賤民的地位,並流放到森林底層的礦穴作結。後來的發展,你應該就能想像得出來……」
  雷比亞輕聲唯唯,又道:「我想,從此應該不再有抬頭的時候了。」
  露絲翠德接著他的話碴補敘:「就是這樣,奇爾葛瑞族的精靈被封上『罪業一族』的稱號,居於社會的最底層,受到其他精靈的唾棄、鄙夷跟虐待,幾乎永世不得翻身……」
  「只能說:因果業報,報應不爽。」雷比亞申明了他的立場,即便要同情也不會只替單一方扼腕。「我明白這緣由了。那麼你呢?」面對他如斯對問,露絲翠德還不甚明白他的意思,面露疑惑。「從你的語氣聽來,你是同情他們的吧?就算他們曾經確實犯下如此惡行,你也認為他們長久以來所遭受不合理、不人道的對待已太過分……那首爵恐怕是某個奇爾葛瑞族的精靈的頭顱吧。」雷比亞指向那日光照射處,但光線卻已因日照偏斜而不再落於那首爵之上。
  露絲翠德一如前時地烏雲掩月,云道:「沒錯……我確實不忍心他們明明過了那麼長的歲月,還要受人這麼踐踏,可是卻仍必須承擔這包袱,不,這已經是枷鎖了。」
  「你是個慈悲善良的人呢!」雷比亞將話鋒一轉:「但這卻是所有人--所有當事人--揮之不去的包袱。當仇恨不能被包容,恩怨不能被理解,加害人、被害人的角色不斷迴環往復,雙方繫鈴人都沒有意願解鈴時,這根深蒂固的結就只會更加根深蒂固,不可能被解開--這一點是你再明白不過的吧?」
  「今天你不願意看到同伴們受到傷害,也不願意看到奇爾葛瑞的精靈們遭受不公平的對待(要說與過去的同伴自相殘殺也不為過),但卻沒有能力阻止。就像你說的,面對這仇恨的螺旋卻無能為力,只能抱持原本的立場,盡自己所能保護同伴,保護這家園……」雷比亞的語重心長,扣準了露絲翠德的心弦。她心中鬱結已久的無力感與悲傷,就如同繫著千鈞的髮絲應聲而斷,化作紛紛淚珠簌地墜落,但被雷比亞接住了那些重量。
  一遞裡房間內便迴盪起露絲翠德淒婉的啜泣聲,因幽咽之低,對比寂然宇下偌大的寧靜更顯惆悵。而她抽噎著嗓門,泣訴:「我知道憑我一人之力改變不了什麼……但是我……我還能怎麼做呢?……」
  便縱哪般堅石硬鐵,見這一光景也夠銷磨成一片不忍心了,雷比亞亦若是,於是道:「聽著,雖然力有未逮,但是別輕言放棄,肯定會有方法的……雖然我沒有立場這麼說,你不介意的話,讓我幫你一起承擔吧,你一個人背負太多了。」
  露絲翠德抬頭望了望雷比亞,卻淚眼汪汪看不分明,正要舉手抆淚,被他一口叫住:「先不要動。」他拿出一方手巾替伊人揩拭了粉頰,又云:「哭過就比較不會難受了,話雖如此,但別可惜了這張漂亮的臉了。」說完,伊底兩頰不由得一片飛紅。「振作起來吧!」拭訖,他如此道。
  「嗯……」露絲翠德先應聲,又待趕忙斂容後方道:「謝謝你……現在時局不同以往了,得要大家齊心合力,再接再厲才行。」
  雷比亞謂之曰:「關於這一點,能不能請你們幫忙找我的同伴?如果有他們協助,就是多一份助力,相信事情會比較容易成功。」
  「是跟你一起幫助我們抵禦敵人的同伴吧,印象中她說過要留下來找人,卻辭謝了我們要協助她的意願。」露絲翠德說到底,就改換了一種疑竇的面色。
  雷比亞大抵知道無我的用意:畢竟無我身為元神,解除「喚」並再次使用,就能出現在(帶著無我劍的)琴鳴身邊。而他脫略這部分的解釋,直云道:「我大概能肯定她找到人了,只不過他們應該不知道這裡的位置。所以說,能拜託你嗎?」
  露絲翠德毅然曰:「這點應該不難,我去跟我爸說情,請他派人去找。況且得盡快才行,除了趕在天黑之前,希望他們別遭遇敵人才好。」
  「謝謝。」雷比亞點頭答謝道,教露絲翠德兩頤上又泛起紅暈,心頭小鹿催促著她支對:「哪,哪裡……我才應該道謝。啊!我帶你去見我爸吧……」話語未竟就猛地站起身來;說到底時,自覺所說的話頭有蹊蹺,又突然站住了,「哈,啊……」喘了兩口氣。
  雷比亞正自收拾著隨身攜物(適才都被擱在旁邊,自己則躺臥著接受治療),打點完行裝就問了:「嗯,怎麼了嗎?」
  一句話令露絲翠德抽了一下,但也把她自胡思中抽離出來。「不,沒什麼……我們走吧……」只見她俯著首,兩手抄在背後沉吟道,遂出了門。
  雷比亞跟在後頭,方轉出門才親眼窺見博斯格林全村的風情。樹屋座落高下參差,以木棧、藤繩構成阡陌交通。途中瀏覽而過居民們的生活面貌:精靈們除了摘芼樹木結出的果實為食,也會採收蕈菇,並協助散播孢子;而獵物的毛皮井然披在架上曬乾,待日後加工製成服飾;還有滑索,是這裡常見的交通方式之一,藉由高低差輸送物資或乘員……「整體呈現『取之自然、用之自然』的人文風俗」,此乃雷比亞為他過眼的觀察所下的結語。
  不過,只要稍加留心,還是能注意到精靈們起居上的「異樣」。這異樣的成因,雷比亞掂掇與他接下來所要涉入的事態脫不了關係--與其說是異樣,不如想像是種對人世的覺悟:當人們知曉明天照樣來臨的不確定性越來越大時,才越懂得所有的可貴。人們相互依偎,將情人挽在手心、將孩子擁入懷裡,他們將對於未來的冀望寄寓在耳語之中,不管是話別也好、還是禱告也好,都要盡可能地將心跡表明無遺--因為未來的浪潮將至,將有可能帶走他們的未來。
  雷比亞經歷這些後沒有言語,身體如同機械般沒有魂神似地跟在露絲翠德的身後,注意到這點的她便有些在意。至於雷比亞的心神呢?早已被勾回過去的記憶;他想起了當初幻界塌陷的時候,人們的反應……「天塌了!」或許有點浮誇,但就是這麼回事。當空間被擠壓,就像是土壤,或是一張紙,突然間被壓實了、揉皺了,人們就是螞蟻--微不足道的生命--是原本美麗的筆墨線條變成潦草的殘骸。這些殘骸組構成一樁名為「幻界塌陷」的悲劇,而且還在持續進行。穿越遂界之門逃離幻界的雷比亞來到現世,從此就沒有再顧眄過故土一眼,也許是時候該回頭面對現實……現實是露絲翠德送還的:「你沒事吧?」被拉回現實的雷比亞如夢方醒,才應聲諾諾。原來,他們已經到了村中最堂皇的屋子前,這裡是博斯格林的議事廳。
  「現在村中父老應該都在裡頭開會。」露絲翠德說道,正要推開大門。這會子有人從外邊趕赴而來,一臉慌張著急的神情,口中喊「露絲翠德小姐!」一聲把她叫住。兩人盼向那個人,已經跑來跟前了,只不過是氣喘吁吁的模樣。
  露絲翠德趕緊上前關心道:「怎麼了嗎?看你跑得這麼急,表示有要緊的事要通報囉?難道說敵人已經攻來了嗎?」看這情形,雷比亞揣度大概是前哨的探子。而莫曉此人捎來什麼訊息,且待下回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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