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點悖論ψ ver.collapse】第二章 第４節
臉頰和胸口被溫暖的氣流拂過，身體宛如被綿密的雲包圍著。
躍動的紅光照入眼皮，一片橘紅的光暈遮蔽了眼前的視線。
劈啪、劈啪的聲響使莉娜認出，那是她所熟悉的，姐姐用人造柴升起的營火。
——姐姐……為什麼會在這裡？
「姐姐……」
莉娜慵懶的開口。她緩緩睜開雙眼，撐起自己的身體——
突然，腹部傳來灼熱的劇痛。
她發出驚呼，倒回靠墊上。
面相上方，莉娜這才看見了星河閃爍的深藍色夜空。
那是壟罩在萬物之上的夜幕，以及潑灑於其上、如玻璃砂般若隱若現的星辰。
「請小心，妳腹部的電擊傷才剛包紮好不久。」
冰塊撞擊般的音色，冰一樣寒冷的語氣，從不遠的地方傳來。
莉娜勉強轉動頭部，看見了熊熊燃燒的營火，以及位在營火旁，一個嬌小的白色身影。
「請多休息。」
白髮的少女注視著火堆，平淡的說道。
「……蘭？」
視線漸漸清晰。莉娜看見蘭，和她毫無表情的面容。
蘭正拿著鐵夾翻動營火中的金屬罐。仔細一看，金屬罐上面寫著「濕性人造肉罐頭」的字樣。
「蘭，這裡是哪裡？」
莉娜再次發問。
然而，蘭只是瞥了一眼黑髮的少女。那冰藍色的瞳孔，此時顯得格外銳利。
「工廠的頂樓。」
細小的嘴，以最輕微的幅度開合。
聽見答案的瞬間，莉娜就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那些，她一點也不想再經歷一次的事情。
快速成型機的低吼聲、鎖死的玻璃滑門、破損的高壓電線，以及從後方傳來聲嘶力竭的哭喊——
這一次，她不再理會腹部的刺痛，逕自坐了起來。
「我……沒有死嗎？」
脫口而出的，是直覺想到的疑問。
蘭盯著營火，這次她沒有看莉娜任何一眼。
「真是奇怪的問題呢。如果妳死了，那麼此時在這裡向我提問的人會是誰呢。再者，為什麼妳不是問我，我是如何活下來的呢。」
那是有些刺耳的低語。莉娜這才發現，坐在自己面前的凡人少女，除了額頭和右腳之外，身體其他部分皆毫髮無傷毫。
「算了，看到妳往電線跑過去的時候，我也大概摸清了妳的想法。」
火焰擺盪著，發出滋滋聲響。
莉娜注視著蘭的臉龐。她的表情，與漆黑的夜幕如出一轍，沉靜而沒有一絲變化。
「蘭……妳在生氣嗎？」
「生氣？那種詞彙早就沒有人在使用了。哦，差點忘了，你們智人確實還保有這種不利於思辨和決策的情緒。」
相同的嘴、相同的聲音，述說著莉娜完全陌生的話語。
彷彿有一面隱形的牆，此時隔開了她與蘭之間的空氣。
——但，坐在那裡的，確實是蘭。
不是別人，也不是眼神空洞的「那個人」，確確實實的，是莉娜所認識的蘭沒有錯。
莉娜注視著坐在營火旁，只有右側額頭還長著一隻角的凡人女孩，心臟難受的鼓動著。
「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莉娜蜷縮著身體，以微小的聲音問道。
「涅希斯實在感到抱歉，無能在當下即時回報給莉娜。」
電子語音突然從火堆的另一端傳來。莉娜轉身，看見涅希斯隔著營火、模糊不清的矮小身影。
「稍早，涅希斯在五樓偵測到工廠主系統被異常入侵後，就於第一時間趕往1樓。抵達現場時，涅希斯觀測到快速成型機遭到鎖定，以及莉娜正在接近危險區域。
「因此，涅希斯首先將快速成型機解除鎖定、取消製造程序；接著，因為生理數值上顯示莉娜當時正企圖傷害自我，涅希斯便立刻採取電擊措施，解除莉娜的行動能力。」
「簡單來說就是，它用電擊棒把妳電暈，讓妳不至於做出愚蠢至極的行為。」
蘭最後冷冷的補上一句。
莉娜瞪著雙眼，遲鈍的思索著涅希斯的報告，與蘭剛才的話。
——涅希斯早在我碰到電線之前，就確保了蘭的安全……？
在那之後，又用電擊棒阻止了我……也就是一次拯救了我們兩個人？
不，原本並不是兩人……這樣的狀況，就像我是後來才多出來的累贅一樣……
——難道，蘭是因為這點，在生我的氣……？
「愚蠢至極……」
微微顫抖著，莉娜低語道。
「什麼叫做愚蠢至極……我是想要救妳，才不得不去碰電線……」
「是啊，真是不錯的理由，只可惜不論如何，那都只是衝動行事罷了。」
「……什麼……妳到底……」
蘭的話，刺痛著莉娜的胸口。她無法理解，一點都不行。
「不夠清楚嗎？那麼就再說得簡單一點吧……」
蘭緩緩呢喃，聲音平穩卻壓抑。
「妳不成熟的行為，造成了我極大的困擾。」
一股燥熱衝上了腦門。臉頰和胸口，都傳來令人不快的脹痛。
「我是為了要救妳！妳幾乎快死了！而且是妳叫我這麼做的不是嗎！是妳叫我用其他辦法切斷電源的——」
「對！我是有這麼說，但我可不記得我有叫妳去碰電線！」
突然，蘭放開了手中的鐵夾。鐵夾落在積著薄雪的水泥地上，發出框啷的鳴響。她的雙眸映著營火的火光，細長的眉毛憤怒的皺在一起。
「妳當時根本毫無理智可言，而且妳明明知道碰到高壓電線的後果！」
「那是最後的方法了！」
即使是第一次看到蘭那麼生氣，莉娜也絲毫不願退讓，因為自己的心，也前所未有的充滿了無法被諒解的惱怒。
「……門打不開、面板也控制不了，唯一的選擇就是拆斷電線不是嗎！」
「妳剛才也聽到了，涅希斯在妳離開面板的時候，就把程序全部取消了！妳完全沒有必要去拆除電線！」
「我又不知道涅希斯回來了！」
莉娜怒斥道。
肺部被心跳抨擊著，血液彷彿被營火沸煮。然而蘭看上去卻一點都不領情。
「對我來說都一樣！不管妳有沒有看見涅希斯回來，都不應該做出那種蠢事……」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明明是想救妳，為什麼要這樣說我！為什麼要說是愚蠢的行為！」
「那就是！那無疑是最蠢、最輕視自己生命的行為！在我看來，妳只是不顧一切的想要去送死，根本沒有考慮到我……」
「對！我就是要去送死的！因為我沒有資格再繼續給妳添麻煩——！」
啪。
一聲明亮的聲響，伴隨著耳鳴，在莉娜的耳邊迴盪。
莉娜側著頭，臉頰傳來悶熱的刺痛。
將視線移回前方，莉娜看見蘭伸出一隻手，掌心通紅。白髮少女的眼睛裡，有著粼粼的波光正在打轉。
自己，在剛才被蘭打了一記耳光。
「不准妳……再這麼說……」
閃爍的光斑，滑過白色少女的臉頰。
蘭哭了。
像是沒能被至親理解的孩子一般，無助的哭了。
她雪白的面容流布滿著淚水，纖細的肩膀微微顫抖。
「我知道……妳是真的想要救我……但是，要去送死、沒資格活著什麼的……不准妳再這麼說……」
嬌小身影不斷抽泣。
莉娜凝視著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不記得，之前的我，是為了什麼而來救妳的……但是當我看見妳跑向高壓電線的時候……那種恐懼，讓我明白了……我是真的很希望妳那能夠活下去……
「我也不懂，為什麼作為一個凡人，還會有這種不理性的想法……這種情緒，應該早就不存在了才對……但，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我怕妳就這樣死了……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了……要是真的變成那樣……我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
蘭狼狽的抬起面容。水藍的雙眸中，滾動著靈魂一般的淚光。
「——從地球的一端旅行到這一端也好、把妳從時間機器裡救出來也好、說要帶妳回到桑卡也好……我都是用盡全力，想讓妳繼續活下去——」
蘭悲傷的眼神，穿入了莉娜的瞳孔。少女的胸口，蔓延著難以承受的疼痛。
「所以，請妳別再做出這種事了……不論，我遭遇什麼危險，一命換一命的這種想法……請別再留著了……」
「……」
察覺到的時候，自己的眼眶也盈滿了淚水。
莉娜想起凌晨在圖書館的時候，自己也因為堅持要留在地球上，說出了韌性的話。那時蘭也同樣與自己起了爭執。
蘭那時所說的，以及現在她口中的一字一句，都是發自內心、最真誠的告白。
——蘭，希望我可以活下來。
原來，自己一直都不明白，自己的存在，對蘭而言有多麼的重要。
莉娜看著蘭如凋零的花一般沉痛的面容。
「對不起……對不起……」
斗大的淚珠，從臉頰滑落。
「我也，很害怕……不想再看見有人死亡……所以才會那麼做……才會有，那樣的想法……請原諒我……」
因為目睹姐姐在自己面前化為灰燼，所以才會如此恐懼。但是，此刻莉娜懂了——
「請妳原諒我……」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姐姐的努力白費……更不能讓蘭的努力白費。
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自己的姐姐與眼前的少女，都附上了幾乎致命的代價。一個生死不明，一個則是犧牲了頭上的一支角，以及經歷了一連串攸關性命的怪異事件……
——所以，為了不辜負她們……
一定要，守護好與姐姐最後的約定——
也一定要，好好回應蘭寄託在自己身上的願望——
莉娜和蘭哭泣著。
寂靜的夜裡，微風吹動黑色與白色的頭髮，如同輕撫著兩名女孩。
一旁搖曳的營火，也靜靜的守護著兩人。
或許是幾分鐘，抑或幾十分鐘，時間就這麼悄悄流逝。
最後，兩人的哭聲，漸漸變為一人。
「……沒事了，莉娜。別哭了。」
莉娜睜開痠疼的眼皮，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蘭已經先擦乾眼淚，腳邊放著剛才還在火堆中的罐頭。罐頭已打開，裡面被倒空。蘭伸手把一個鋼杯遞給莉娜，裡面盛著剛從罐頭裡倒出來的肉醬。
「……快吃吧。」
看見食物，莉娜才感到一陣飢餓。她想起自己上次進食，已經是清晨在圖書館修理機器的時候。
「……謝謝妳，蘭。」
——也哭得差不多了。
莉娜啜泣著擦了擦淚水，接過溫熱的鋼杯。
「妳不吃嗎？」
莉娜問道。蘭搖了搖頭。
「上來這裡之前，我吃過核能棒了，暫時不需要進食。」
於是，莉娜就自己舀起了一匙肉醬。她看了看湯匙中的食物。
黏土似的肉醬，顏色是詭異的土黃，裡面還參雜著橘紅色和黃白色塊狀物。說難聽一些，食物的外型實在令人倒胃口，只是它飄出來的香氣，仍說服了莉娜這是可以入口的物體。
她把湯匙慢慢放入口中。
「嗯……？」
肉醬化開了。不曾嘗過的香味，在口中擴散。
那是一種以鹹味為主、辛辣與清甜為輔，均勻調和了數種濃郁香氣、在口中變化無窮的奇妙滋味。
「蘭，這個好好吃。」
莉娜糊著口說道，再次舀起一匙肉醬放入口中。
「是嗎。」
蘭拿起腳邊的空鐵罐，讀起上面的文字。
「濕性人造肉罐頭……應該就是普通的罐頭吧。……啊，這邊有些小字，『咖哩口味』。」
「嘎以？那日惹麼？」
莉娜吸著還沒乾的鼻涕，嘴裡塞滿食物。
「我也沒吃過，印象中是一種用了多種植物的乾燥粉末調和而成的佐料吧。源自曾經的熱帶地區，被稱為香料王國的地方……」
大概是明白莉娜也不太在意這些事情，蘭嘆了口氣、打住了話。莉娜逕自吞下一口又一口的食物，蘭則是默默的看著她。
「我日奧了……咕，這些碎塊是紅蘿蔔和馬鈴薯，在另一個遺跡有它們的乾燥包，不過都吃完了……蘭，妳真的不吃嗎？」
莉娜瞪著圓滾滾的眼珠。蘭有些猶豫的擰起眉毛。
「真是的，看不出剛才還在哭……一口就好。」
莉娜用湯匙舀起一勺肉醬，遞到蘭的面前。蘭含住了湯匙。
「……」
從蘭的口中把湯匙放回鋼杯裡時，莉娜看著蘭不語的咀嚼著食物。
不一會兒，蘭就吞下了口中的咖哩肉醬。
「……好好吃！」
「對吧！」
白髮少女眼中閃爍著光芒，直盯著鋼杯裡的棕色肉泥看。
「再給我一點。」
「好啊，拿空罐頭來裝吧，反正我也吃不完那麼多，可以分妳一半。」
「……太好了，還好有多準備一根湯匙。」
「報告，涅希斯也想要。」
「你是要怎麼吃啦。」
莉娜接過蘭遞過來的空罐頭，將鋼杯中的食物分成兩份。隨後，她們開始狼吞虎嚥的吃起咖哩肉醬。
沒過多久，兩個原先乘著食物的容器裡，都只剩下無法再用湯匙刮下的殘渣。幾乎是同一時間，她們把手上的鋼杯和空罐，鏘的一聲放在水泥地上。
少女們彼此對望，看見對方的嘴角，都還殘留著棕色的醬汁。
片刻之後，她們就大聲的笑了出來。
「哈哈哈，妳剛才不是說吃一口就好嗎？」
「還不是妳的吃相那麼誇張，害我忍不住也想吃。要怎麼吃才能像妳這樣吃得滿嘴都是……哈哈……」
「妳也一樣啦！」
再一次，又有淚水從眼角中滑了出來。只是這次，心中充滿的是滿足與欣慰。
莉娜喘著氣，向笑聲不斷的蘭看去。
蘭張著細小的嘴唇，咯咯輕笑。
瞇成兩條銀色細線的雙眼，滲出珍珠一般的淚水；透明白皙的臉蛋，染上水彩似的紅暈。
「蘭……妳笑了。」
理應捨棄情感、不曾如此笑過，極度理智的進化人類，此時像是雪中盛開的百合，開懷的笑著。
「妳不是也一樣嗎，莉娜。」
不久前才遭遇生離死別，以為再也無法開心起來的自己，也同樣咧著嘴，傾吐心中的喜悅。
——啊啊，原來是這種感覺。
那是，不再是孤身一人，有著所謂的「夥伴」，陪在自己身旁的感覺。
不需要再畏懼這個世界，不需要再因著曲折離奇的事情而退縮，充滿力量的感覺。
夜空中，緩緩轉動的繁星底下，女孩們的笑聲，宛如兩首交響的詩歌——
「說起來——」
臉頰笑得發酸之後，莉娜緩和自己的呼吸。
「——那麼好吃的東西，是哪裡來的啊？」
蘭也擦去眼角的眼淚。
「嗯，是用快速成型機剩下的有機原料做的。不過也只能做這一罐了。」
「……難怪沒在其他遺跡裡看過……那剩下的零件都做好了嗎？」
蘭點了點頭。
「下午的時候都做好了，已經把它們都放進雪地車的置物箱了。」
「是嗎……」
——總覺得除了製造麻煩，自己什麼也沒做……
莉娜沉下了眉毛。
她又想到，這段時間肯定也是蘭在照顧自己，加上因為涅希斯的浮游力不能控制人類，一定也讓蘭花了不少力氣將自己搬上頂樓。
但，彷彿是被看穿心思一般，蘭這時卻朝自己投來一個比以前都要開朗的微笑。
「沒事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她依舊平靜的說道。
然而，如同突然想起重要的事，她立刻就收起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嚴肅。
「不過說起白天發生的事……關於『那個人』的種種，可就不能掉以輕心了。」
一提起「那個人」，莉娜也跟著想起半天前毛骨悚然的遭遇。
然而，跟圖書館那次不同的是，這次蘭已經發現自己的意識是被第三者佔據，而非無緣無故的喪失知覺。
如果是這樣，那麼蘭或許會對「那個人」到底是誰有些頭緒，畢竟他出現的時候，他們會待在同一顆大腦裡面。莉娜這麼猜測。
「蘭，妳知道他到底是誰嗎？」
預期之外的，蘭遺憾的搖了搖頭。
「完全不知道。我跟他接觸的時間太短暫了，幾乎沒有說上話。
「白天那個時候，我先是睡著了，然後就突然在腦中聽見了不屬於我的聲音。察覺到那個聲音想控制我的身體後，我就立刻嘗試把他趕走。結果，才剛產生要與他對抗的念頭，他就消失不見了。他的意志力幾乎不堪一擊……
「……不過，妳的話，應該有聽到那個人說了些什麼吧。」
「嗯……確實是有……」
被這麼一問，莉娜又想蘭第一次被「那個人」佔據意識的是那個時候。
片刻的猶豫後，她決定把之前的事也一起說出來，畢竟再繼續隱瞞事實，可能只會惹出更多麻煩。
「其實……還在圖書館的時候，我就有遇過他了。」
她娓娓道出她們發生爭執，以及最後蘭失控的事情。
訝異的聽完如鬼故事一般的經歷之後，蘭沉下了眉毛。
「我竟然……害妳被攻擊嗎……」
就像莉娜害怕的那樣，蘭果真開始自責起來了。
「不，那又不是妳……」
莉娜急忙搖了搖頭。何況要不是她隱瞞了事實，白天的事情就不會像那樣毫無預警的發生了也說不定。
「不過，這麼說的話……根據白天的意外和妳的敘述來推斷，自從我來到地球之後，記憶中那些空白片段——或者說，那些失去意識的時段——就有很高的機率都是『那個人』侵占了我的意識造成的了。」
蘭繼續思索著。
「……說起來，這種症狀該不會是雙重人格？」
「否定。」
許久沒有說話的涅希斯發出電子音。
「涅希斯已參照圖書館中所有相關資料，當中沒有一項精神疾病的腦波反應與蘭的互相吻合。」
在營火的另一端，涅希斯這麼提醒。
「嗯，這樣的話，對我來說也算好消息吧……但這也代表事情變得更複雜了……」
蘭轉頭看向莉娜。
「……除了圖書館，白天的時候他有跟妳說什麼嗎？」
莉娜回想起她在玻璃箱外目睹的一切，不免吞吐了起來。
「這次……他說得比較多。他宣稱他就是妳，然後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同樣又是這裡』、『每次都要用這種方法』……之類的，還有……如果我要活的話，妳就必須死……什麼的……」
生鏽機械般壞死的聲音，彷彿還迴盪在自己耳邊。
「在那之後，他就拿出介面貼片，把機器的門鎖上，開啟製造零件的程序……。」
「他就是我……？不可置信……」
蘭低語，聽上去也不安了起來。
「……如果是任何精神疾病以外的情況，他就是我的機率不論如何都太低了，但他的說詞明顯與這點不相符……也就是說他是有計劃性的偽裝成我的……
「動機是什麼……使用的方法又是什麼……甚至還想殺掉我……理由是讓妳存活……」
蘭的一臉嫌惡，絞盡腦汁的思考著，但最後還是失落的闔上雙眼。
「……不行，變數實在太多了，得不出有用結論……我猜目前唯一能確認的事情，只有『那個人知道妳和我的名字』這點了吧。唯獨這個資訊，是他無法捏造的。」
「嗯……。」
看著蘭有些沮喪的模樣，莉娜也無助的點了點頭。
「她知道我的名字、妳的名字，還有……」
——觀察者。
突然，莉娜想起了這個耳熟的名詞。
那是白天，從「那個人」口中所聽到的怪異詞彙。
「……蘭，妳知道『觀察者』是什麼嗎？那個人好像說，她是觀察者……z07……之類的。」
莉娜立刻問道。蘭陷入了沉默，但最後仍搖了搖頭。
「……不知道，從沒聽過那種東西。」
「……涅希斯呢？」
「很抱歉，涅希斯搜尋不到相關資料。」
——死路一條。
莉娜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往後倒在蘭替她準備的軟墊背靠上。
「先休息吧。在回到桑卡前，我們很難再得知些什麼。」
蘭斷言，隨後也在莉娜身旁躺了下來。
——也是，先讓身體好好恢復吧。
嘆了口氣之後，莉娜如此心想。
就這樣，兩人安靜的凝視起沉靜的夜空。
繁星閃閃耀動，如同在天上歌詠著夜曲。徐徐微風帶來雪的氣味，一點點清洗著疲憊。
在如此寧靜的星空下，莉娜聽著自己的呼吸，以及不斷律動的心跳。
——還活著。
年幼的少女，感受著自己的氣息。一瞬間，她感到不可思議。
在這難以相信只是過了一天的漫長時間裡，雖然經歷了無數危機，她卻仍倖存了下來。
她再次想起姐姐與她道別時所說的那句話。
「蘭，妳覺得『替我活著』是什麼意思。」
莉娜打破沉默。她沒有轉頭確認蘭是否已經睡著了。
「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嗎。」
不一會兒，凡人少女如銀鈴般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不……」
莉娜吞吐的開口。
「光是活著……也沒有什麼意義吧。總該有些……嗯，『活得更好』的方式。就像妳說，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裡，而應該要回到桑卡一樣，畢竟這裡根本無法讓我好好活著。」
「嗯……。」
蘭若有所思的頓了頓。
「也是呢……要讓自己以更好的方式活著……或許『不斷探索這個世界』，是個不錯的方法吧。」
「什麼……？」
這是意料之外的答案。不過，蘭只是繼續開口。
「所謂的『世界』，當然不是單指地球。地球跟地球以外的地方，都還有許多事物值得我們去發現。」
凡人少女的聲音，與述說著夢想的孩童有幾分神似。
「這個宇宙遠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龐大，處處都充滿了我們還未親眼看過的事物、還未親自解開的謎團。回到桑卡之後，妳可以來看看我們的資料庫，或許就能明白了。」
莉娜靜靜的聽著，從追求理智與知識的物種口中所說出的，屬於自己對「活著」的見解。
她困惑的吞了吞口水，正好嘗到還殘留再嘴裡的咖哩香氣。
就在剛才，她才吃到自己從沒吃過的東西。那是她第一次嘗到的美味、從來都不知道的香料滋味。
——不去發現那些還未被發現的事物，就太可惜了嗎……
……這難道就是，活下去的意義嗎？
「嗯……。」
如耳語一般，莉娜回應。
她又想到，在發現工廠遺跡之前，她從來都不知道世上竟然有比狩獵狼鼠還要有趣的事情。
以及，蘭今天早上所說的，能在桑卡象限那裡吃到的、名為布朗尼的甜點。
——所以，或許這就是那句遺言的意思吧。
也同樣是，蘭希望自己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要活下去。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美麗的事物正等著被自己發現。
——或許是吧。
耳邊，傳來凡人少女細小的鼾聲。
黑髮的少女，也輕輕閉上了雙眼。
溫暖的營火與輕柔的風，讓緊繃的肌肉漸漸放鬆。
睡意如耳邊的呢喃，一點一點將她拉入夢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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