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有親密關係的描寫,還請慎入。
(下)
他是先從電影裡認識性。
電影裡的性,實踐的往往是不可行、絕望、破壞,人性的陰影與關係的裂痕,包括了《Birdy》。而他的初體驗來得措手不及,乍起乍止,來不及經過思慮,也來不及到達允諾與拒絕的意識,只知道不能、不行──就像海嘯一樣只能被掀動、覆滅、沉沒。如果那時候張家漢不顧一切繼續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無法防禦太久──油門與煞車同踩的結果,只能墜落然後滅頂。
而他也真的滅頂了。即使過去意識裡無法想像,言語也完全不能表述。
但王柏德記得張家漢每一分的碰觸:他第一次,往後也從未得到那麼多,那樣彷彿被人深深渴求、不顧一切都想要他、期盼他回應的熱情和絕望,僅僅一次就無法忘記──那是他在疼痛之外第一次意識到身體的存在。跟班班他是碰觸的那一方,那有太多可以模仿的範本,次數增加之後,只要做出相近的動作就能進行與完成。下定決心和班班結婚時,他想過忘掉張家漢──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重新開始他的人生。婚後兩人都從零開始,在問題還沒真正浮現之前,班班還曾開玩笑說:你雖然平常很瘋,但有一種氣質,好像那種事必須嚴肅對待。
他不懂班班的意思,只能回答說,那當然,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唯一啊。
她是他那時唯一擁有而必須珍惜的關愛,又怎麼能夠傷害。
但即使如此,他的身體在進行時,仍只有疏離。每一次試圖完成的爬行,卻離自己更加遙遠而陌生;每一次的試圖遺忘,卻像是把自己連根拔起──即使考上三專毅然離開家後,他不再需要以疼痛與羞辱測量這個世界與他之間的距離,取而代之的是疲勞。但一次累得病倒,在班班的照顧下好不容易痊癒之後,他不得不意識到身體的重要性,畢竟如果要繼續拍電影,身體是他唯一不變的資產。
放映室的那一次,他確認了自己確實對同性更無障礙。然而性慾每次燃起,就會浮現曾經因為抗拒與努力,而反覆灼傷的疤痕。
到了最後,他最大感受到生命的、滿足的時刻,就是看著完成的影像,剪輯成想要的形式,去提取當中無聲的吶喊──那是用他的血肉、他的心臟,重塑出無關於他的靈魂。
除了電影,他再也不去要求過多。即使是再次相遇之後,他也只希望能彼此相伴,就已足夠。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能承認:自己只想跟喜歡的人做這樣的事。
一開始的親吻只是相貼,像是要補回重新相遇後的空缺,確認是彼此的呼吸與心跳。然後他試圖舔熱張家漢的嘴唇,直到那涼意變暖,直到張家漢的手終於伸進他的睡衣,交換被吻到回吻、撫摸和擁抱的過程無措而笨拙,彷彿怕他忽然反悔。但那雙剛剛緊握著方向盤的手又大又熱,在探索的同時一一按下他的開關,嘴唇變得灼燙,舌頭是纏人的勾子,和快感一樣轉瞬、持續,而難以擺脫。王柏德一開始還能把張家漢的白背心和短褲脫掉,還能循著渴望去觸摸與擁抱,還能蹭著下顎、頸項吸取他的氣味──這一年來漸次熟悉的、張家漢慣用的皂香,隔了數月猶如懷舊般在胸口蔓延開來,讓他發出顫抖的嘆息──但在床上被攤平、衣褲全被丟在地上的時候,力氣就無法再集中了。而他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聲音,就像幾乎認不出攀在身上的男人一樣。他的身體被折疊、被翻扭,被磨蹭、被拆解,被快感拓寬與深掘,然後被釋放──但這還不夠,他想要更多、更多……狂亂而失控的疼痛和快樂陌生而久違地從不同方向輾壓著他,讓他叫出聲音──
「你不叫我停,我就不會停。」
雨聲未停,張家漢跪在他身前,淚水從凝視的目光滴落在他臉上,讓他的身體燃燒,和過去被機械化的處理不同,此刻他只能讓張家漢慎重卻又隨便地對待,有時展露最脆弱的要害任其使用,有時盡情享受對方的迎合。那些愛撫談不上技巧,頂多只能算是摩擦,只是細緻程度之別,卻使彼此的情欲擺脫了所有的控制,讓他的意識只能集中在對方身上,思緒都隨著給予的刺激而在恐懼和興奮、快感與痛苦間擺盪,直至融化、漫溢,卻又一再確認感官與身體的存在。
原來他從未忘過。就算時間多少改變了彼此外貌,改變了待人處世的技巧,改變了初始的氣味──但張家漢觸摸的方式,喘息的聲音,流汗時的味道,擔心和恍惚時看著自己的眼睛,還有喃喃叫喚他Birdy的語調──原來這時候他會那樣叫──都讓他覺得一切那麼熟悉,彷彿在遺忘與想像的夢裡重複發生,確認人有些地方能改變的就那麼小──即使他們走了三十年才找回對方。
而這次他可以用力擁抱張家漢,給予自己,接受對方的給予,而不用說對不起。
醒過來的時候,房裡非常安靜,只有未乾的久雨聚積滴落、陽光和鳥聲在屋外喧囂,只在窗簾未掩的一隅在地板印出金黃的不規則形狀,隨風飄移。王柏德發了一會呆後才起身,發現放在床頭的衣服。只有內褲是新的。他想了想,慢吞吞地下床,隨便拿起一件披在身上抵擋空氣裡的低溫,來不及感到冷之前進浴室盥洗,沐浴在熱水底下還有種深深被刻印在身體裡抹除不去的觸感,令他發顫。好不容易才擦乾一一穿起來,重新套上格子襯衫的時候,他看見鏡子,彷彿第一次看見自己的身體。
離開浴室時光聽聲音和眼角餘光就知道張家漢在準備早餐。王柏德走到自己放在沙發邊的背包,把取出的東西握在手心,抬眼卻看到桌上有兩個雙面旋轉木質相框,分別放了昨晚收到的相片──昨晚他一直拿著相簿,來到這裡後就放在沙發邊的桌上。他注目了一會,意識著張家漢的視線後轉身,揚起嘴角,盡力壓下緊張──就這樣在他的視線裡來到他的面前,用空的那隻手遮住盯著的視線,「我說好你再睜開。」
原以為可能要花一番口舌,但張家漢聽話地閉上眼睛時,王柏德心裡那個最深最軟的地方還是狠狠揪了一下。他深吸口氣,攤開掌心剝掉其中一塊的包裝紙,用嘴唇含住,俯下頭,送進對方的嘴裡,確認融化之後才分開──第一次覺得它太甜。他咂了咂嘴,才道:「我沒想到……所以沒準備禮物,只有這個。」一邊說一邊拉住他的手,把另一個裹著的銀藍金翠放上他的掌心。
睜開眼睛的張家漢表情看起來很滑稽,像是確認,又像是難以置信,趁他還沒回神,王柏德坐回自己的座位,舀了一碗湯,喝了大半碗後才抬頭,看著張家漢變換不定的表情和盈然的眼睛……湯是太燙了,但內心更多的是一種並不陌生,卻遙遠的滿溢感,他吸了吸鼻子,同時忍住了笑,道:
「老實說,你那時候是不是故意的?」
「你才是故意的吧?」
回嘴很快嘛,「我才不是。」那時候只是想到喜歡的歌手過世一年了,就想留點什麼給當時最在乎的人──如果哪天我死了,希望至少有個人能記得我──而他能送的,只有自己拍的照片。
當時的他,根本不在乎什麼情人節,甚至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可能跟它沒有關聯。直到次年收到班班送他的餅乾,他才慢慢回想起張家漢送他巧克力的往事。
「那我也不是。」
再裝傻啊。他看向相框,「你不是要送我?」
「現在沒差別了吧?」
「既然沒差別,那你怎麼沒放那張?」他故意道。那張照片第二次被張家漢看見後,就再也奪不回來了。
張家漢笑了,「怎麼可以只放我的?」
因對方終於正視的目光而臉上發熱的王柏德,接過遞來的碗後,就靜靜地吃飯。原本不打算再說話,但對面的人根本不動筷,他只好抬頭道:「你今天不上班?」
「我請了假。要是……你今天不來,我本來打算要去石城。」
他愣住,望向對方,張家漢馬上發覺了:「怎麼了?」
「我……晚上答應朋友要上線上課程,但明天要去取材,所以打算先去石城過一晚,就在旅館上課,如果天氣好的話就去看日出,再坐火車環島。」
「你怎麼沒告訴我?」
「……臨時決定的。」收到約見面的訊息之後。
兩人面面相覷,張家漢笑道,「我們這樣幾次了?」
「誰知道……」
「既然這樣,就一起去吧。」
「好啊。」
在剛重遇的那段時間,王柏德想過一些,如果發生了,他會怎麼反應──但現在有點出乎自己的意料──像小孩子一樣的任性,聒噪。也許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不再去想這些事了。
但這不是被淹沒的感覺,而是風在耳邊呼嘯而過,他則凌空而上。
張家漢跟他一起回到住的套房拿了簡單的衣物行李,幫他拿重要的底片機與攝影機。回到車上時,他想到底片沒有帶夠,又衝上去拿,下樓時在階梯上看到張家漢等待著,不知看什麼的側臉,那笑容使他有一陣子的恍惚,才走下來打開車門,坐定後道:「你在看什麼?」
「你這裡有很多鳥,早上的時候應該很熱鬧吧。」
「……你家也是啊。」
張家漢轉頭看他,笑道:「好了嗎?走吧。」
王柏德忽然想起雨中的那隻鳥,不知道那個樹洞裡是否還有其他的鳥?
或許飛進去後,才會發現那裡是無人之境;飛出去後,就知道海與天的遼闊。
只等著他。
「嗯,走吧。」
雨終於停了,許多的鳥在枝頭跳躍,隨著車子經過,紛紛向上飛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