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曾經希望(中)

2022/07/15閱讀時間約 33 分鐘
  本文為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院線(Netfilx)版衍生,王柏德視角,時間為電影裡Birdy放「告白氣球」之後,〈做什麼都可以〉〈笨蛋與傻瓜〉〈傻瓜與笨蛋〉〈受傷的伊卡洛斯〉〈釘子〉〈天堂裡的人〉後續,建議依此順序閱讀。
  該篇為個人詮釋,可能有OOC(OUT OF CHARACTER,脫離角色性格),及大篇幅Birdy與班班戀愛與瓊瑤電影相關的描寫,高虐無糖,還請慎入。
  請勿抄襲或轉載。

  從救護車到出院的過程,徹底的一團混亂,除了疼痛和張家漢,王柏德幾乎想不起太多細節了。
  雖然摔得很慘,但如他所預料的並不那麼嚴重:左腳扭傷,右上臂輕微骨折,這一點傷,父親和姐姐們都無法趕過來,隔著電話,他漠然地聽著父親說著「我轉去你就知死」的威脅,一心只想著要怎麼賠車;除此之外,張家漢的存在最讓他混亂:他極少開口,但要人扶,要脫衣服,要辦理掛號,他都默默搶先去做,在診療包紮一度痛到吸氣時撫著他的背,不斷的說「忍一下」;倒水給他喝,跟著他做各項檢查,林林總總,張家漢都陪在身邊。
  但他知道張家漢在生氣。所以從頭到尾他都沉默著:又給他添了麻煩,卻從他的陪伴當中感受到一種痛苦的、彷彿可以長時間凝視傷口的快樂。坐計程車回到學校時,他不等張家漢扶,自己下了車,說「我可以自己回房間」,就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走回去。
  這次張家漢沒有堅持。他深吸口氣,逼自己只想著怎麼忍住疼痛,慢慢走回房間。
  結果還是回到了學校。但家裡沒有人,他無法自理三餐,星期一再從家裡到學校,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他很想直接躺上床,讓疼痛和疲倦接管一切,這樣其他就可以視而不見了──但渾身髒兮兮,都是泥土和藥水味,至少要洗個澡吧。
  既然沒有死,就得想辦法把日子過下去,並且負起責任。王柏德自嘲地想,找出硬幣,艱難地挪到公用電話區撥號,先留訊息給班班,告訴她家中臨時有事,星期日的約會只能延後;再打電話給車行,報上大致的位置,請他們將張家漢的摩托車載去修理:愛面子的父親會賠償嗎?如果不肯,不知道他的存款夠不夠?再不行的話就得賣掉相機了,那是唯一屬於自己、值錢的東西……
  思忖的同時,他一拄一拐地抱著盥洗用品踅到淋浴間,但才進去就看到張家漢剛洗好出來。一對上視線,他就心慌意亂,卻只能力持鎮定地「報告」:
  「對不起,你的車,我已經叫車行去拖了,」這句話再度成功將張家漢眼中的擔心轉成惱火,但他此刻無法面對,只能避開他的視線繼續前進:「我會負責的,不要擔心。」
  「我有說我在擔心嗎?」身後的張家漢說,彷彿每一個字都上升了一個溫度,「你只在乎這件事嗎?」
  他跟了過來,王柏德只能加快速度鑽進第一間,試圖關門的同時也把盥洗用具放好,但受傷顫抖的手腳不聽使喚,不一會就失去平衡,哐啷哐啷,手上的東西落了一地,他也因為牽動傷處而喘息──發現張家漢跟了進來,他一怵,用左手去推:
  「走開啦!我自己來啦!」
  這一推用盡了他剩餘的力氣,也讓他痛得發出呻吟,被推得後退的張家漢怒火明顯燒得更熾,門立刻被關上了,張家漢近身為他拆吊帶、脫衣服,他只能拚命掙扎:「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煩啦」「你幹麼啦」,想用厭煩的態度逼退他,然而距離太近,一聲比一聲更無力,「很痛啦」,他忍不住叫出聲,「你都疼成這樣你還有辦法自己來啊?」張家漢這樣說,動作卻放輕了,只有聲音還勉強生氣──就這樣輕易地把他抗拒的力氣全部抽離。
  一直都是這樣,他無法當面拒絕張家漢的關心。裸裎之後,因為彆扭,他背對著貼上牆壁,彷彿這樣就能把自己的羞窘和無力掩藏起來。張家漢好像沒意識到般,開始拿蓮蓬頭為他沖水,然後抹肥皂──那樣的沉默和專注莫名地讓他安心了下來──他大概只是在幫受傷的貓洗澡而已吧,把自己當成一隻貓就好,王柏德自嘲地想。
  但自己終究不是貓,而那個幫他洗澡的人是張家漢──水只是水,肥皂也只是肥皂,四周依然彌漫著淋浴間特有而習慣的氣味,但加上張家漢寬厚的手掌,先是一隻,然後兩隻,連同肥皂擦出的泡沫滑過他的肩、背、腰、臀、腿,原本帶有發洩意味的力道漸漸放輕,和上次被拉住手腕的冰冷不同、比自己更高的溫度有意無意地摩娑著肌膚,彷彿能藉此傳達情感般,一股陌生的、奇妙的、興奮的熱流從接觸的地方起始,在他的體內一點一點匯聚成潮,淹沒了其他思緒,「張開一點」連同輕拍的那一下猶如咒語,讓王柏德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感知已經超出控制,被渴望一點一點地浸透,包括那個長久沒有關注的部位──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去碰觸,也刻意不去想像,彷彿只要閉上眼睛,就會……
  「轉過來。」
  想像裡的那個人就在背後,他的背已經抹過了肥皂,慾望則剛甦醒──怎麼可能轉過來,讓他看到自己這副樣子?此刻的王柏德說不出「剩下我自己洗」,也知道此刻沒有把他趕出去的力氣,只能更緊地靠上冰冷的牆壁,試圖想要降下過高的體溫,用沉默的不合作表達他的抗拒。
  「……!」
  在這個封閉的斗室裡,他很快就發現這樣反而讓張家漢靠得更近,有力的手不容分說地抬高他的雙臂,經過他的腋下來到前胸──比起後背,王柏德第一次知道前胸更加敏感,也更靠近心臟,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因此加倍紊亂了起來,只能竭力忍住;想要逃避,向後弓起的背卻貼上張家漢過近的胸膛,就這樣被禁錮其中,引起了更深的顫慄;而那雙手掌彷彿得到了鼓勵,不知何時化為貪婪的獸,開始在他的肌膚上舔舐、游移,從胸口到脅下──他抽喘了一聲──在腹部、腰間徘徊──耳邊傳來水聲、泡沫在體膚之間細微的摩擦聲,連同四壁的圍困反而加重了彼此忍抑的喘息,他幾乎覺得耳垂要被對方的呼吸燙傷,耳根深處即將被撕裂──然後向下探索的手,握住了自己已然昂揚的……
  「張家漢,你夠囉。」
  陌生經驗必然的恐懼使他憋著氣試圖警告,卻連自己聽起來都像是即將失守的宣示,那隻握住的手開始前後撫搓,長久被忽視的器官忽然受到密集的照顧,光是意識到那來自於誰,就幾乎立即違背他的意志回應──王柏德開始掙扎,但一一叛離的感官和受傷的疼痛,還有渾身奔竄的電流,都使他用不上力氣,只掙開了一點點──張家漢從來不會勉強別人──但他顯然低估了對方的決心,或許是跨越了禁忌的邊界無法回頭,張家漢將他固定得更牢,貼得更緊,手再度握上的同時,捋動的速度也隨之加快,他能感受到前胸貼上來的炙熱、幾乎彼此應和的心跳與呼吸,還有臀部感觸到的……
  再這樣下去會失控,比起跨越從未知曉的禁忌,王柏德在此刻更害怕奔流的情慾會將他捲入深淵,就此沉淪、失墜──這使他用盡力氣往後一撞,轉身試圖嚇阻張家漢:
  (你瘋了?)
  對方有一瞬間的遲疑,但在短暫的凝視後,緊隨而來的是惱怒、豁出一切的決心,還有他已能辨識出的、對自己的情慾,比那個夢更強烈地穿透了他──
  (那又怎樣?)
  他彷彿聽到這樣賭氣的回答──下一秒就壓了過來,右手再度握住幾乎是立刻向他投降的慾望,另一隻手臂勾住了他的肩頸,臉幾乎貼了上來──像忽然撲來的鷹,而自己只能被他捕攫──
  不行。王柏德和張家漢互相瞪視,誰都不願意退縮,但身體早已向他倒戈,那隻手帶來的快感太過強烈,連吐在臉上的呼吸都能勾起更深一層難以啟齒的意欲,他只能仰頭試圖迴避;這樣的迴避讓張家漢停頓了一秒,轉而把臉埋進他的右肩,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不再捕捉自己視線的目光和高升的快感讓他漸漸從現實、從窄小的淋浴間抽離,彷彿他能拋下一切,只須感受張家漢給他的:體溫、氣味,引沸他的手、胸膛、臂,甚至是靠在肩上粗重的喘息,這樣毫無保留的親密使他恍惚,彷彿置身於遙不可及的夢境──一波一波的海潮先是將他掀翻,然後向上拋卻──
  「呵、啊──!」
  射精的感覺傾洩了他的情慾──卻同時灌注了他與張家漢的理性。他喘息,低頭看著自己的性器,垂首一如犯下大錯的小孩;而剛剛還在索求他的,不知何時已失去了原本呼之欲出的形狀──這讓他抬頭看向張家漢。
  張家漢也看著他,一臉懾懼。
  ……怎麼會、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他已經努力去避免,張家漢也從來不是衝動的人,卻……
  慾望的潮浪早已退消,他抬首後仰,不敢再看對方,而是拚命著思考著:該怎麼辦?
  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張家漢也一直不說話,沉默得奇怪,王柏德終於鼓起勇氣看他──那不是等待回應的表情,而更像是自首的、鐐銬加身、等待審判的罪人──彷彿自己只要定下罪名,就足以把他推落地獄受刑。
  胸口幾乎同時痛到蜷曲。
  我不是為了讓你這樣,才把你推開的。
  如果、如果可以……
  幾乎這個念頭一浮現,他就撲了過去,用自己的嘴唇壓上對方的嘴唇──貼上的那一刻,他才察覺到,原來這就是自己一直最想做的事:在那個小小的放映間,在某些相處的片刻,在教堂被抓住相對的瞬息,在保健室的床上,在只有他們、沒有別人的夢裡,在剛剛最接近的剎那──張家漢的嘴唇一如他想像的,柔軟得令他顫抖,卻相當冰冷,而且毫無反應。
  當他往後退的同時,那倏忽而來的衝動早已澆滅,方才過度擁擠的熱度降得那麼快,王柏德漸漸意識到周遭的寒意。
  我還有什麼是能給你的?
  我能跟你在一起嗎?班班、她怎麼辦?
  如果再繼續下去被發現,甚至讓父親知道,他和張家漢會怎麼樣?像學弟一樣天天帶傷?被警察抓走留下抹不掉的前科?還是像他在書中看到的那些,比自己更加不堪,被關進精神病院接受電療、被趕出家門的孽子,一輩子在生命與尊嚴之間作出最難堪的選擇?
  「……對不起、」我已經弄壞了你的機車,不能再弄壞你的人生。
  對面的張家漢顫動了一下。
  「對不起,」我只能給你這些,包括這個吻。
  我……知道你只是想對我好,可是我們不能在一起。
  「對不起……」
  我是一無所有的人,不能讓你也……
  胸口的暖熱連同絕望從眼眶奔湧而出,王柏德向後靠牆支撐著自己,牆面又恢復了冰冷。張家漢終於動了,他側身拿起蓮蓬頭,直到水冒出熱氣,才像贖罪般轉回來為他沖洗。(是我對不起)彷彿聽到他這麼說,(我不該強迫你)他本能地靠了過去,頭倚上他的肩頸,讓張家漢伸臂擁抱他,像是深陷在彼此的身體裡互相依偎。張家漢破碎的眼淚和呼吸落在他的肩上,像一個又一個的烙痕。
  ……對不起。
  這是最後一次了。
  但除了「對不起」之外,他什麼也不能說,甚至不能去抱他,只能陪著他哭,聽著他的哭聲表達了愧歉,同時為他洗去方才給他的、他不曾想像過、更不敢索取的愛慾。把泡沫沖淨後,張家漢關了水,像是再也沒有資格面對他般,轉過身去。
  又來了。
  明明是自己推開他,為什麼在此時此刻,卻有種被拋下、靈魂因此剝離的感覺?
  在這一瞬間,王柏德想起過去那些時光,那些只要他喚「張家漢」,或者不用開口,往後一靠就知道會有他支撐、轉頭就會看到他對自己笑的片刻──彷彿這樣他就擁有了世界。
  原來從那些時候就開始了。
  眼淚還沒乾透,他卻揚起嘴角,微微笑了起來。
  自此之後,王柏德徹底疏遠了張家漢。
  一開始的迴避很痛苦,除了身體不如己意,要拒絕張家漢的靠近是一件艱難的事。但後來有了室友、和部分辛班同學幫忙──不知為何,他們開始接近自己,管樂社有班班,就變得容易許多。
  後來他才知道,他和班班持續想改變校內男女的分隔,先是讓管樂社有理由一起為他們辛班的軍歌比賽加油,因為有了名正言順的開始,成了社團內的常態;有了更多往來,教官就更難阻止異性交流了。鐵絲網仍在,但在社團活動與比賽時失去了效用。一開始大多數同學覺得他的所作所為沒有意義,所以冷眼旁觀,後來才發現:大家一起努力,讓教官師長不得不認同,才有改變的機會。
  他們也私底下告訴他,之前懷疑過他和張家漢,後來看到他成功打入女生的圈子,才覺得是誤會。
  「人家不都說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嗎?男生跟男生再好,最後……怎麼可能嘛,光想就夠噁心了!」
  對這一切變化,王柏德只覺得荒謬已極。更荒謬的是,由於對他的目的有利,他也只能接受,並且利用這些情勢,讓原有的謠言逐漸煙消霧散。
  因為如此,他的生活忽然就熱鬧了起來:跟班班交往順利,隔週星期日約會一次,加上晚上不定時的出遊;出入有室友,班上有同學一起行動和檢討考卷,管樂社有班班。他喜歡打球,現在也有了可以一起打球的伴,他的傷才剛拆了吊帶,就迫不及待地上場……一切都很順利。
  除了張家漢之外。
  先是被拒絕,後來被隔絕,張家漢總是能懂得他的意思,兩次之後就不再來找他,接著又回到了他原本的圈圈,只是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時間一久,他甚至不用去躲避他的視線了──因為一下課,張家漢就像下了指令的機器,轉身就離開教室,其他時間更像是算準了他的行動路線般,除了教室和社團,從來不在他的面前出現,有時甚至一天也聽不到一次他的聲音。以前他們不同班也不同寢,但每天都會想辦法見面──雖然張家漢總是有事的時候才會主動過來,但後來不用刻意去找,他們就是會遇到,然後一起銷磨時間;現在則是有時他想想好好看他一眼,都難以如願。
  還好在意識到焦慮前,王柏德就發現了一個固定的時刻,張家漢會從宿舍離開大巴他們,獨自一人走到辛班教室。在那段時間只要他夠早到,就可以樓上找到一個位置,看著他慢慢經過走廊,經過陽光緩降在他身上,再邁入陰影,踩上樓梯的側身;偶爾還能捕捉到他無意識揚起的微笑。
  那短短的片刻,就像微風來到窗前,為他的焦灼帶來暫時的沁涼;像一隻迷路的雀鳥,打了個轉,又回到原本的路線。
  只要固定在這個時間看到他,王柏德就覺得堆疊起來的不再那麼沉重,什麼都不需要了。
  你會好起來的,你會這樣一直平安無事,直到畢業後徹底分離。
  這樣、這樣就夠了。
  就連浴室那件事發生之後,他感到困擾的時間也很短。
  待在男生宿舍,最近夜不成眠日益嚴重的他,不免會聽到室友在床間解決的聲音。過去他聽而不聞,如今對他而言依舊無涉無感,只是夜裡潛伏的慾望起身而已──浴室發生的事亦然,偶爾憶起,他也能讓時間使海潮化為沙漠,然後歸於沉寂。
  他在乎的是那個人,其他的,只要不去想像,也告訴自己沒有任何替代方式(畢竟那必須有他,卻不能有他),就足夠讓他決定一起捨棄。
  他什麼都不能給予,當然也什麼都不能索取。
  這是唯一能看著他,卻不會成為包袱的方法。
  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時候,痛苦與後悔都沒有意義。
  他只能堅持下去。
  過了新的一年,在開學前的星期日,班班約他出去。「那天一定到哪都人擠人,我們去公園走走就好。」她在電話裡這麼說,語氣有點特別,讓他心生不安。還好見面之後,她的樣子一如往昔,只像是帶有一絲神祕,他有點困惑,但知道只要到時表現足夠的「驚喜」就好,反而放下心來。
  他們並肩散步,閒聊,聊即將開學和他即將到來的聯考,聊還可以做些什麼讓學校開放一些,聊班班最近過年跟親戚之間發生的不愉快,跟之前一樣,他大多只是聽,偶爾心思飄遊到不知名的地方──
  「Birdy,你在想什麼?」
  他回神,注意已經來到他預定的位置,便對班班笑道,「我要給你一個驚喜。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你是說這個花嗎?」
  班班的目光和他一起投注在這叢丈高的花上,高而細瘦的枝幹,由下而上開滿了花,有粉色、白色、紫色、大紅色,叢聚的時候嬌豔而華麗,單朵卻有種肆無忌憚的驕傲和自信,非常亮眼。
  「哇,這花好漂亮!」
  「它叫蜀葵,紅的你可能聽過,叫一丈紅,你看,它都是由下而上,一朵一朵的盛開,聽說最高可以長到兩公尺!」
  「那也太高了吧,我都得抬頭看它了!」班班笑道。
  「對啊,你不覺得很了不起嗎?我去查過,它的生長環境很普通,卻可以一點一點長這麼高,開這麼多花,跟它的花語很相配。」
  「花語?」
  「嗯,它的花語是『平安』和『單純』。」
  班班聞言笑了,「像我?」
  「對,這花像你一樣耀眼,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都會讓我覺得很單純、平安,心可以靜下來的感覺,而且白色的花還有別的意思。」
  「是什麼?」
  「真誠的愛。」
  班班望著他,眼睛湧出了光,笑了,投入他的懷裡。他則輕輕抱著她,閉上眼睛──此時此刻,他真的產生一種很單純、平安、寧靜的心情。
  這種心情,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了。
  接著他和班班又牽著手散步,一邊欣賞蜀葵花,他的心思又不自主飄移,被某樣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你在看那個小女生嗎?」
  他轉頭,看著班班對他笑,他也笑了,「嗯,對呀,你看,她在追一隻蝴蝶。」
  「雖然今天很溫暖,這個季節有蝴蝶,確實很少見呢。」
  「而且很漂亮。」他說,不由自主地走過去,跟綁短辮的小女孩蹲在一起,看著斂著水墨色的羽翅在蜀葵花上憩息的蝴蝶,「你在做什麼?」
  小女孩屏著呼吸凝視著蝴蝶,「我想要這隻蝴蝶。」
  「為什麼?」
  「牠很漂亮。」小女孩非常小聲地說,舉起兩隻天真的小掌,「我想把牠……像這樣,夾進書裡──」她做了一個「闔起來」的手勢,轉過頭來,瑩亮的眼瞳閃閃發光,「這樣只要打開,我就可以天天看到牠了。牠可以這樣停在花上,所以這是不會痛的,對不對?」
  他哽住了,是嗎?這是不會痛的嗎?
  「牠可能不會痛,可是就不會飛了。」班班也蹲在旁邊,一樣小小聲地說。小女孩轉頭看她。
  「可是我就是不要牠飛呀!牠飛的話,我就見不到牠了。」
  「蝴蝶本來就是要飛的,你不讓牠飛,牠就會死。」班班輕拍小女孩的肩頭,「你喜歡牠,是因為牠自由自在,而不是想讓牠死掉,對不對?」
  小女孩沒有回答,一陣風吹來,蝴蝶從花間起身,又搖搖擺擺地飛遠了,他們都目送著牠離開,「嗯,還是會飛比較好。」小女孩喃喃地說,又起身追了過去。
  這次他們都沒有再跟。
  「Birdy?你還好嗎?」
  「我很好啊。」他回神,笑道,「你對小孩很有辦法呢。」
  「我喜歡小孩。」她也笑,看著他的臉道,「可是你是想救蝴蝶吧?不跟過去嗎?」
  「有班班老師的教導,她應該不會對蝴蝶做什麼了。」他有時會為她的敏銳心驚,「要不要去吃麥當勞?我有點餓了。」
  「那……吃這個怎樣?」她從包包裡拿出一袋餅乾,小心翼翼地遞給他,微紅著臉笑了。
  「這個是……?」他接了過來,棕黑色方形的餅乾,看起來很好吃。
  「後天就是情人節了,在學校不方便給你,所以今天才約你出來。我知道你不喜歡太甜的東西,所以我有減糖,吃起來可能會苦一點……」看他接過了餅乾,班班把兩隻手絞在一起,「剛剛你送我花,我太高興了,所以就、忽然覺得這個有點……所以……」
  一股暖意直衝胸臆,「謝謝你。」
  她抬頭看他,「你……高興嗎?」
  「當然,我……我知道最近為了考試,都比較沒有見面,你還為我做這些,我真的很開心。」看著班班仰望而欣喜的臉,他由衷地說。總是這樣,跟班班在一起,都會在某些沒有預料的時刻,為他帶來某種洞悉或溫暖,讓他在換一口氣的同時,察覺自己那麼長的時間都忘了呼吸,「沒有你,我一定會活不下去。」
  「又來了,你總是那麼誇張,又不是在演電影。」她笑著說。
  他也笑,故意加強語氣:「誒,我是真心的,你這樣說讓我好傷心──」
  「好──」
  蝴蝶已經飛走了。
  那兩顆巧克力的糖紙,那首不再聽的歌,他只要能保存這些就好。
  有班班在,他已經非常、非常幸運了。
  即使心裡一直響起掙扎的聲音,他也只能等待那些聲音窒息。
  覺得寂寞的時候,除了班班,他偶爾也會去照相館找羅姐。有時聊些不著邊際的話,有時他就坐在屋裡讀書。羅姐會為他準備點心,跟往常一樣分享一些拍得不錯的照片,問過他一次「最近一直沒收穫喔?」就沒有再問。有時候就沉默著,像是在這裡,按下快門,時光也可以靜止下來。
  他也帶過班班去給羅姐看,但沒有彼此介紹。之前來的時候,他都說「下次我再來拿照片」,直到班班一起過來。羅姐看了班班一會,稱讚她漂亮又有靈氣,又看了看他,開玩笑說:「女朋友嗎?很登對喔!」讓班班紅了臉,他則回答「謝謝」。由於與羅姐的默契,班班出來的時候只說:「這位姐姐好有氣質,人又好好。」
  他故意道:「你這樣說,我會吃醋喔。」
  班班笑不可抑:「她是女生誒!應該是我要吃她的醋吧!」
  後來他問起羅姐對班班的印象,她懶懶地瞥了他一眼,「配你有點太好了。」
  「……我也這麼覺得。」
  羅姐就沒再說話了,他忍不住又開口,「你不喜歡她嗎?」
  「是你的戀愛,應該是要你喜歡吧。」
  上次張家漢來,你不是就問很多嗎?他想這麼說,但最後還是沒有追問。
  他總覺得羅姐知道什麼,卻不知道該不該、也不知道要如何去確認。
  四月底的時候,他又去找羅姐,進門時,她正看著某處發呆,他叫喚才回過神來。有一搭沒一搭聊天時,他忖度許久,才開口道:
  「羅姐,我有問題一直想問你。」
  羅姐在整理相機,只瞥了他一眼,「一比一交換啊,就給你問。」
  很合理,他便開口了,「你不旅行的時候,一個人待在這裡,不會覺得寂寞嗎?」
  這問題似乎太傻,羅姐居然對他笑了,「不會啊,我有很多回憶,光是整理就不夠用了。」
  「會不會有整理完的一天?」他喃喃地問,被羅姐戳了一下腦袋,「你這小鬼,想那麼多幹麼?大腦比相機好用多了,你要怎麼調光圈,怎麼取景,拍的時候要花多少時間,回憶的膠卷就可以有多長。這你自己要能決定付出多少代價,不要邊拍邊後悔,不然,還不如算了。」
  他揉揉頭,隨即趴在桌子上不想動。羅姐點了一根菸,道:
  「我一直想問你,你的那個好朋友,怎麼都不來了?你跟他說我的壞話,他不敢來,是不是?」
  他笑出聲音,倏地坐直,「……他以後都不會來了。」
  「怎麼了?吵架?」
  「不是,就……分開對彼此都好。」
  「是對他比較好吧?」
  對著羅姐同情又彷彿了解的眼睛,他只能笑,「羅姐,你那個最好的朋友,後來結了婚……她現在過得還好嗎?」
  羅姐也笑了,「好啊,她生了一子一女,實現了她高中時候的願望……她過得很好。」她遞了一塊餅乾給他,喟嘆地說,「有時候,這樣子就好了。」
  兩人相對沉默,他啃完了餅乾,許久才看向羅姐,「不是還欠一個問題?」
  她聳肩,伸長手彈了一下菸蒂,「你都已經告訴我了,就欠著吧。」
  他又趴回桌上,被羅姐輕輕地摸了一下頭。
  就在王柏德以為這一切可以平靜到畢業時,才剛換季,先是從班班那裡聞知張家漢忽然找她,想要認她當乾妹妹,以後可以「三個人玩在一起」,卻一再拒絕「交女朋友」的建議。當時他擔心班班的想法,只有在聽到張家漢的「警告」時狂笑不已;但事後反覆回想,卻莫名心驚:他熟悉張家漢生氣時的反應,他明白自己疏遠的理由,所以想要退一步拉攏班班,尋找他們之間恢復友誼的機會;但如果他真的誤會……生氣固執的張家漢會做出什麼事,他實在無法預料。
  當教官叫他去教師辦公室,因為放氣球、與女生交往等違反校規而被罰記二大過二小過,並且通知他父親會來,班班直接被勒令退學時,他就知道是誰告的密──那一瞬間反倒放下心來──他會氣消一些,然後想開放棄了吧?但他卻又害了班班──被罪惡感壓得喘不過氣的同時,卻又感到一陣極端的麻木。
  直到父親出現,在人前追打他時,他才稍微感受到自尊損傷的羞恥,和父親玩起了捉迷藏──這一切實在太可笑了,父親不過是想藉由這樣的「表演」,好掩飾他動用權力的事實而已,兼任導演和演員的一部爛劇──大概要演到他滿意才能落幕吧。
  真的還不如一出生就把他掐死算了。
  張家漢衝進來時,其實他沒有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父親打斷了棍子,丟了書,迎著他的面抬起了椅子──來不及了,他也累了,大概避不開了,這瞬間腦中還有餘暇閃過「這種椅子還真是第一次啊」的念頭──然後有個黑影比椅子更快地撲上了他。
  「張家漢,你來這裡幹什麼啊!」
  被撲倒的同時他還沒回過神,教官的喊叫確定了他一瞬間以為自己做夢的驚疑──「張家漢,你來幹麼啊!」父親那一下肯定很重,他看著張家漢低著頭,一時之間完全沒有反應──「不是,你是討打是不是?你出來做什麼啊?」「去教室啦。」父親的訝聲和教官的勸解掠過耳邊,王柏德只覺頭腦一片空白,彷彿某個最害怕的夢境在眼前實現──本能地把張家漢扶起來,擋在他的身前,「你幹麼,你想要幹麼?」父親推他的胸膛,眼神有一瞬間的驚愕,但很快就恢復原本的輕蔑與憤怒,「老子今天不好好修理你,你不知好歹──」這次不是表演了,跟平常一樣直接向他揮拳,他本能地偏頭迴避──
  「不要打了!」
  張家漢又把他推開,承受父親的暴力,明明還在頭昏,才會被父親輕易拋到身後──拜託不要再過來了,「你走開啦,沒你的事!」教官把張家漢往後拉,他還來不及慶幸,父親又順手拿到了藤條,抓住他抽打了起來,這次他不逃也不躲,張家漢卻又撲過來用身體幫他擋──「不肖子,不知好歹」父親已經打上了勁,根本不在乎打的是誰,他卻怎麼也推不開那個撲在他身上的固執,直到張家漢忍無可忍地反擊:
  「伯父你不要打他了!」
  「啊你是什麼人?你是他的什麼人?」
  這傻子在幹麼?看到張家漢豁出去的背影,那股熟悉的心慌竄了上來,父親推了一把,「我在教訓兒子,沒你的事情,走開啦!」那神情充滿了煩惡,張家漢卻一點也沒有要退縮的意思,還是擋在他身前,再這樣下去,如果被父親發現他跟張家漢的事,會……
  「走開啦!沒你的事啦!」
  被他用力推開的張家漢,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為什麼會沒有我的事?」
  「是我談戀愛的又不是你!」
  張家漢那瞬間受傷的眼神讓他赫然意會到:那個告密不是為了報復,衝進來也不只是因為愧疚,而是……
  「教官,是我談的戀愛,是我!」
  「你在講什麼東西啊你?」
  他瘋了,他怎麼能讓他這樣瘋下去?他試圖反駁,說出來的卻比想像中還微弱,「你哪有談過戀愛啊?」
  「我有沒有談戀愛你又不知道!」
  他在說什麼?他要知道什麼?他怎麼會不知道?問題是不能讓別人知道啊!王柏德還無法確認該怎麼阻止,張家漢又再次轉向教官:
  「教官,是我談戀愛的,氣球是我放的,是我!」
  無論知道什麼或不知道什麼,絕不能讓他再說下去──他握緊拳頭,抓住張家漢的領子,用盡全力揮了過去。
  張家漢被他打倒在地上,頭歪一邊,有幾秒鐘站不起來──但他很快就抬眼看他,痛苦排山倒海撲了過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被張家漢的手臂箝著,拳頭如雨般捶在背上;他則是抓住他,想把他推出辦公室,推離這樣的混亂、錯誤──
  「不要再管我了──」
  他費盡心思,讓他們彼此都能回到正軌,為的是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還不放棄?為什麼要進來為他擋?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刻、用這種方式告訴他?
  是張家漢瘋了,還是自己瘋了?
  被神父與教官拉開的時候,他還在混亂當中,卻不想退縮,無論是父親、教官、張家漢,還是這個令人瘋狂的世界──「神父啊,這兩個都是樂隊的,我之前就說過了,社團的男女要分開啊!你看!現在亂搞男女關係了吧!」
  ……是他害的嗎?張家漢,班班,現在又加上神父……
  弄倒作業、推倒檯燈,王柏德甩下一切衝出辦公室的時候,隱約還聽到父親怒喊:「讓他去死一死好了!」
  如果他死了就能解決,那就好了。但搞出這一堆爛攤子,他怎麼能死?
  這個世界不會瘋,瘋的是他,還有快被逼瘋的張家漢。
  他怎麼樣都無所謂,反正他已經掉在這個世界之外了──但張家漢必須回到這個世界的正軌。
  牢牢抓著這個念頭,王柏德穿越那些好奇、竊竊私語的同學,拋下學校,找到自己的腳踏車,然後往那唯一的方向駛去。
  他都準備好了。
  抵達張家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張爸爸、張媽媽都剛好在家。當他輕描淡寫地歪曲張家漢做了什麼,刻意在敘述裡渲染他不顧一切闖進辦公室,讓自己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怨怒,加上他臉上的傷瘀,都足以讓故事活靈活現。張媽媽震驚的眼神,和張爸爸迸出「難怪這小子最近都不回家!成績還一直退步!」的怪責,都讓他更加投入在自己的角色裡:因為愛不到,所以破壞一切的惡角?還是擔心女朋友被搶走,所以率先跑來告密的癟三?沒有人會關心這些角色最後去了哪裡,只要主角最後得到好結局,觀眾就會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的世界,地球一樣運轉,時間一樣前進。
  所以他要克盡自己的職責,把這個角色演好。
  讓這齣走向已然歪斜的電影,回到正常的劇情。
  咚咚咚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來了。王柏德閉上眼睛,聽著張爸爸開了第一槍。聽到那個荒謬的真相,張家漢準確地轉向他,第一次向他開戰:
  「你想怎樣?你來我家是想怎麼樣?」
  「……我只是覺得聯考要到了,我應該要好好讀書啊。而且……你爸你媽,他們應該要知道你在學校發生什麼事吧?明明是我戀愛,出什麼頭啊?」
  這些台詞連自己聽都覺得是笑話,但他說得那麼認真,說得幾乎自己都要信了。
  如果你真的只是想搶女朋友就好了。我們打一架也好,公平競爭、再讓班班決定也好,之後還可以一笑泯恩仇,繼續當好兄弟、好朋友。
  電影都演得很順,劇本有好幾套,不管有多荒謬,合理或不合理,他相信他跟張家漢都能演出好的結局。
  這齣也該可以的,畢竟他們不是恨著對方,而是……
  「你怎麼全身都是傷?你跟人家吵架喔?」
  「沒啦!」
  「你這小子,真沒出息。搶人家女朋友還跟人家打架!」
  「我沒有搶他女朋友!」
  「沒有他怎麼會找上門來?」
  「阿漢……你們兩個是最好的朋友,不要為了感情這種事吵架。而且你們還小啊。」
  聽著他們或罵、或勸,他的嘴角泛起微笑。對,就是這樣,張爸爸,張媽媽,你們要阻止他,提醒他,不要忘了扮好兒子的角色,不要像他,老早就演壞了。
  真相是什麼,那已經沒有關係了。只要合乎這個世界的法則,它就會變成真相。
  「張爸爸,張媽媽,沒事我先回去了。」
  惡角、癟三該適時退場了──但張家漢擋住了他的去路,王柏德本能地偏過頭去──
  「我問你,你想要我怎麼樣?」
  「好朋友不要吵架……」
  「所以我們只能是好朋友了嗎?」
  我還能當你的好朋友嗎?先不說你現在的樣子,我自己,光是這樣看著你,就……又能當什麼好朋友?
  「那你想怎樣?我是為了你好耶。」
  現在退回去,還可以是一時糊塗;但若再往前跨步,就是萬劫不復。
  你怎麼不明白?你不是明白嗎?
  一直以來阻止我、告訴我「這個世界其實一點也沒變」的人,不是你嗎?
  他越過張家漢,迎向張媽媽擔心又帶有關懷的眼神,這使他心中一悚:她知道嗎?知道什麼?
  「上大學再交女朋友啊。」
  「那如果他上大學沒交呢?」
  「沒關係啊!那還很早。」
  「那如果他一直都不交呢?」
  不管她知道多少,至少他知道張家漢最在乎的就是媽媽,張媽媽阻止的話,他就會聽了吧?
  張媽媽一直對他很好,他理應把原本的張家漢還給她。
  張家漢,你現在發的瘋,只是不甘心而已。可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對於異常的人,不會因為你拚命掙扎,就把你吐出去還你自由。
  它只會一直咀嚼你,直到你被嚼到斷氣,或變得面目模糊,再也認不出自己。
  「王柏德,你少無聊了好不好?我有沒有交女朋友,關你什麼事啊?」
  「那現在是誰沒種啊?」
  張家漢的眼睛幾乎令他投降,即使他的人變得那麼陌生,那麼悲傷──你以為藏起來就好了嗎?你知道你,還有我,其實是藏不住的嗎?就算我答應了你,真的在一起好了,總有一天為了你的父母,你會去結婚的;就算你真的連女朋友都不交,像你這樣的人,又怎麼捨得一直讓他們傷心?
  到那時候,被留下來的自己,或,幸運地還能剩下彼此,又能怎麼樣?你要抱著這樣的罪惡感度過那麼漫長的人生嗎?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找我麻煩了?」
  只會一起毀滅的結局,就不要再找自己麻煩了,這個代價你付不起,我、我也……
  「好、好……」
  張家漢的眼淚就像火苗,讓他的眼睛盈盈燃燒,痛得讓淚水也被召喚出來:夠了,夠了吧,我都說成這樣了,我就是這樣的一個癟三,不值得你付出那麼多,不值得你放棄一切。
  這時候放棄,至少你還可以……
  張家漢轉過頭去,「爸,媽,」他屏住呼吸,聽到他繼續說的是:
  「我喜歡的不是那個女生,我喜歡的是……」
  「張家漢!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煩我了!」
  我早就、早就知道了。
  「我敢說出我喜歡誰,你敢不敢?」
  對,是我不敢,我不能承擔,我不能看到你因為我,而變成被踩爛、被夾死的蝴蝶……
  「你瘋了是不是?你瘋了是不是?張家漢,你可不可以不要是咖仔?」
  眼淚不知何時滾落出來,對,他不能承擔,但他又憑什麼去傷害他,還把他傷成這個樣子?
  憑他愛的人是我?還是憑著,我愛的人是他?
  「咖仔怎麼了?咖仔很噁心嗎?如果你覺得咖仔很噁心的話,你當著我的面說出來啊!你當著我的面說出來啊!」
  是我覺得咖仔噁心嗎?其實是我嗎?
  我只是想要保護你,可是到頭來,一直在傷害你的人,其實是我嗎?
  被往後推的時候,王柏德只能仰頭,卻無法阻止淚水持續落下──就這麼一瞬間,他也來不及阻止打開門往後衝的張家漢……
  「阿漢!」
  「你要去哪裡啊?」
  兩位長輩的呼喊驚醒了他的神智,他拋下一句「對不起」就拉開門跟著下樓梯,「張家漢你要去哪裡?」卻只來得及拉出單車,跟著張家漢的背後追了過去。
  天空才剛入夜沒多久,卻黑得像是不會破曉、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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