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7|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老麥的黑膠練習曲

有一間地圖上幾乎不存在的風景,它的名字叫旅人咖啡館。老麥是這裡最有名的客人。
旅人咖啡館是一間只要付上五十元銅幣,就能享受整晚不間歇爵士好音樂的咖啡館。其實沒人真的知道老麥的來龍去脈。我們只知道他喜歡纏著落單的顧客,講一些鬼才知道真假的故事,特別是那些一進門就佔著牆角,咖啡都涼了仍然直盯著天花板出神的人。老麥喜歡說他們都是迷失的靈魂,來到旅人咖啡館尋求生命的啟示。什麼啟示?「當然是音樂的啟示啊,這還用問。」老麥總是似笑非笑,又有些得意的說。
老麥為什麼叫老麥,這可是旅人咖啡館流傳最久的故事。傳說有一天,店內放著Bill Evans非常舒服的爵士三重奏。彼時的旅人咖啡館隨興得很,並不禁煙。大伙就咬著煙屁股,在迷幻煙霧的醉人鋼琴中,感到無比的自在和寫意。這時有一個不識相的傢伙,從老闆的黑膠收藏中,拿起了一張唱片換上。咖啡館輕鬆慵懶的氛圍立變,轉為有些實驗和放克的鋼琴爵士。雖然也不會不好聽,但咬著煙屁股的時髦男女可有些不耐煩。
曲子堪堪放過了一首,就有人發難,要求放回Bill Evans那鬆到骨子裡的爵士華爾茲。「你懂什麼?」自作主張換唱片的男人說「這可是麥考伊泰納在Blue Note的初試啼聲專輯,名字就叫作The Real McCoy。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你們知道嗎?」
您沒看錯,這張就是名震江湖的真實麥考伊
您沒看錯,這張就是名震江湖的真實麥考伊
所有人都拉長了臉看他。但沒有人敢說一句話。並不只是因為他說話的語氣帶著恫嚇,而是在那恫嚇之後,似乎有種對於音樂的無比熱情,而那熱情,多多少少感動了當下的人們。在一陣靜默之中,他們聽見他這麼說:
「相傳很久之前有位拳王叫麥考伊。雖然是拳王,但貌不驚人,有回來到了酒館和人發生了口角。麥考伊叫對方閉嘴,否則就要倒大楣,因為拳王的手,可不好惹。對方不信邪,繼續挑釁,說憑你這身材,怎樣可能是名震江湖的拳王麥考伊。麥考伊脾氣再好也受不了半分質疑,一拳揮出,登時就把對方門牙擊落。幾秒之後,只聽得那鬧事的人奪門而出,邊跑邊撫著被擊落的嘴說『別再打啦,他真的是拳王麥考伊』!」。
原來這個不識相、自顧自地放唱片的傢伙就是老麥。那天是4月21號,正是麥考伊這張爵士專輯錄製的同一天。老麥向來不喜歡Bill Evans那種油甜的沙龍爵士,也痛恨大家都把爵士的格局給過度都會化、流行化了。「爵士是嚼著煙草和血一起吞的武器」,老麥總是這麼說。
雖然老麥的偏見頗深,喜歡Bill Evans的人未必就不能欣賞McCoy Tyner的狂放自由,但他對爵士的愛恨分明,簡直把生命泡在一整缸的爵士(如果爵士是高濃度的威士忌的話)來活。那夜之後,老麥就被叫老麥(考伊)了,因為老麥就是老麥,老麥就是他真實的顏色。
老麥以一張《The Real McCoy》撼動旅人咖啡館時,我還不認識他。那時,我也還不認識什麼是爵士。要等到多年以後的某一天,老麥已經在旅人咖啡館喝過無數杯咖啡、聽過無數張爵士老唱片,向無數雙迷惘的雙眼,講述那些音樂裡的愛與死、煙與鏡如何推遲或引渡了人心多少寂寞魍魎,他才在角落發現了我。
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只是一個看似不可能的交會,我在大雨滂沱的臺北城漫無目地的亂走。我已經沒有家了。我從土城看守所出來,回到那個曾經被我踐踏的地方,母親早已搬走,父親也不知去向,流落在島上各地的弟妹,一如當夜迷離的星辰,時而閃耀,時而被大雨和烏雲,隱匿了座標。
我是怎麼走到這個田地的?
原本前程似錦的我,被篤信教義的家人安排服侍上帝的路,成為一名備受景仰的神父。可是我已經不信神了。我怎麼還能信神呢?我在無數個暗夜裡懇求祂的名字,求祂的悲憫和憐愛,求祂以愛親吻我因懷疑和厭惡而致滿身刺痛的傷痕,祂不曾一次應允我的呼喚。
事實是這樣的:我喜歡每週日早上一起作禮拜,坐在教堂後排那名精瘦的男生,長得非常好看。他們管他叫小武,因為他五官分明的臉龐,就像廣告上金城武對觀眾說「你是一個標準情人嗎?」那樣的令人無可自拔。
你是標準情人嗎?我的小武在我飛快的世界裡,告訴我心要慢下來的道理
打從小武一進教堂,我的眼神就沒有離開過他。除了天生麗質難自棄外,小武身上有股敏感憂傷的情懷,使人份外對其產生愛憐之心。小武已經十七八歲了,只比我小個四歲。照理說以他年少輕狂的青春剪影,身旁應該有很多女朋友才對。然而小武總是一個人上教堂,一個人面帶愁容地離開。
有天晚上,小武來告解室悔罪。他不知道一窗之隔的那個人就是我。我的導師阿聰神父對我說,我的見習生涯快到一段落了。現在我應該謙卑地去傾聽人們的懺悔和痛苦。我就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聽見小武的告白。小武說他有罪,因為他喜歡上一個最不可能喜歡上的人,一個和他一起每周日作禮拜,卻無法靠近的人。一位最年輕的神父。
啊!如果小武有罪,我又何嘗沒有?小武告解,是因為他內心惶恐,乞求窗頭那邊的人,以聖父、聖靈、聖子之名赦免他的罪。但我內心何嘗不也充滿了惶惑。我不能赦免他的罪,我只能走出那個空氣悶滯到令人喘不過氣的告解室,向小武伸出我的手,告訴他:
「我不能赦免你的罪,但我願意和你共享這份罪」。
付費訂閱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