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21|閱讀時間 ‧ 約 14 分鐘

出逃的王妃-中東皇室婦女的政治生活

6月30日杜拜酋長之妻哈雅王妃帶著一雙兒女出逃英國,尋求政治庇護,從而引發阿聯酋政壇的滔天巨浪,畢竟兩人自2004年成婚以來,便一直是媒體筆下的神仙眷侶,哈雅王妃更是該國著名的女權代表。哈雅表示「若不離開丈夫,恐有生命之憂,但在杜拜無任何執法機構敢反抗酋長的權威」;杜拜酋長阿勒馬克圖姆則反控妻子失節叛國,並透過當地高等法院起訴哈雅,企圖奪回子女。
綜觀中東,王妃與公主們看似坐享財富、尊榮無限,實則肩負王室義務-除要出席各大外交場合,以流利的英語及合宜的打扮吸引鎂光燈、促進國家形象外,還得外嫁聯姻,以維繫父兄的統治正當性。哈雅王妃為現任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的異母妹,於30歲那年嫁給大自己25歲的阿勒馬克圖姆;然而阿勒馬克圖姆已與堂妹謝赫·赫德成婚多年,兩人育有5子7女,赫德還被封為杜拜第一夫人,除擔任王室女族長,更是王儲之母,故哈雅王妃雖也是阿勒馬克圖姆的合法妻子,卻明顯是個根基未穩的外人。
正因如此,這段十年婚姻看上去風光無限,其實危機四伏,就像暗流湧動的平靜海面,稍一不慎,便會激起毀天滅地的千尺巨浪。
聯姻下的皇室女眷
在過去,聯姻往往是中東婦女進入政治場域的唯一途徑,但這並不保證該名女眷可以發揮任何政治影響力,事實上就結果來看,聯姻關係下的婦女大多只是政治結盟的暫時保證。
例如在鄂圖曼帝國崛起的過程中,許多蘇丹都會將周遭附庸國的公主納入後宮。位於安那托利亞高原上的杜勒卡迪爾侯國(Beylik of Dulkadir)因是鄂圖曼與埃及馬穆魯克王朝間的緩衝國,故長期保持著與鄂圖曼聯姻的傳統。蘇丹穆拉德二世(Murad II,1404–1451)之母愛敏·可敦(Emine Hatun)即出自杜勒卡迪爾侯國;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也娶了杜勒卡迪爾的公主希特沙·可敦(Sittişah Hatun);巴耶濟德二世之妻、塞利姆一世的繼母阿伊莎·可敦(Ayşe Hatun)也來自杜勒卡迪爾,但塞利姆回頭還是把繼母的娘家滅了,親手將杜勒卡迪爾送進歷史的灰燼中。
然而,鄂圖曼史上也不乏參政極深的異國後宮。1435年,塞爾維亞因不堪鄂圖曼的長期侵略,故讓公主瑪拉布蘭科維奇(Mara Branković)與蘇丹穆拉德二世聯姻,還割讓了Dubočica和Toplica兩區作為嫁妝。16年後,穆拉德二世去世,由於膝下無子,瑪拉先是回到了塞爾維亞,又於父母離世後重返鄂圖曼宮廷,彼時已由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掌政。
由於帝國正處擴張狀態,故瑪拉的東正教、歐洲雙重身分有助其發揮政治影響力-在鄂圖曼-威尼斯戰爭(1463–1479)期間,其擔任雙方的調停人,陪同威尼斯駐高門(Sublime Porte)大使與蘇丹談判,也在帝國東正教領袖的任命上擁有一定的話語權,更被繼子穆罕默德二世封為帝國第一任蘇丹皇太后(Valide sultanları)。然而其輝煌的政績終究沒能挽救母國的命運,塞爾維亞最後仍被鄂圖曼完全吞併;而鄂圖曼也因擴張根基漸穩,此後便不再把聯姻作為重要外交手段。
而在帝國的範疇外,聯姻也是阿拉伯半島極為普遍的部落傳統,發展至今已逐漸演變出兩大政治功能:鞏固政治聯盟與增進國家形象。其中前者為綠洲政治的傳統,海灣地區君主國尤其會以聯姻來維繫對內統治的正當性,沙烏地、科威特的薩巴赫家族、巴林的哈利法家族、卡達的阿勒薩尼家族、阿曼的賽義德家族、阿聯酋的七大酋長家,各家皆有嚴格的族內通婚的傳統,更會外嫁族內婦女來爭取結盟機會。
這樣的傳統有時違反人性,卻也無可奈何。例如沙烏地前任國王阿卜杜拉·本·阿卜杜勒-阿齊茲(1924–2015)之母法赫達(Fahda bint Asi Al Shuraim),其本為閃瑪爾部(Shammar)阿卜達(Abde)氏酋長之女,與拉希德(Rashid)部的酋長沙烏地·本·阿卜杜拉齊茲·拉希德育有二子,卻在一場暗殺行動中失去夫婿。當時半島政治局勢詭譎多變,法赫達還來不及悲傷,就被當作"拉希德部落代表",與丈夫另一位前妻一起被迫嫁給阿卜杜勒·阿齊茲,也就是後來的沙烏地國父。
這場政治聯姻不僅象徵沙烏地與拉希德部間的休戰協定,也是半島統一進程裡的一環。而包括法赫達在內,阿卜杜勒·阿齊茲一生同各部落聯姻超過300次,育有45名兒子,繼承戰火從未停歇,故法赫達雖於1930年左右去世,但其子阿卜杜拉卻在75年後才成為沙烏地國王。
此外「增進國家形象」的效果,則與媒體政治息息相關。中東國家多數予人女權低落、獨裁專政的形象,故適時開放王妃與公主參與公共事務,能發揮一定程度的宣傳效果。然而媒體與該國政要其實都心裡有數,這些皇室女眷不過是政治正確的樣板,她們過問不了真正的家國大事,也無法為許多受壓迫的中東女性發聲。
例如沙烏地可說是中東最男性化的國家,但該國的公主與王妃卻時常以公共議題推手之姿出現在媒體報導中。其中費薩爾國王(1964~1975)之女珍珠公主(Lolowah bint Faisal),便是沙烏地的國際代言人之一,其曾與自己的堂兄聯姻,後來雙方離婚。珍珠公主精通英語與法語,不僅代表國家出席各大國際論壇,也在西方有自己的舞臺,曾擔任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中東研究所的引言人。而在國內議題上,珍珠公主曾公開反對沙烏地禁止女性駕駛的法令,同時批評西方世界對沙烏地婦女的處境誤解甚深。
無獨有偶,在年輕一輩的公主中,也有人承擔了類似的工作。芮瑪公主(Reema bint Bandar Al Saud,1975-)是世界銀行顧問委員會的成員,更在2019年被任命為沙烏地駐美大使,成為該國第一位女性駐外代表,開沙烏地風氣之先河。
除公共議題外,藝術領域也是沙烏地皇室婦女的舞臺。法赫達公主(Fahda bint Saud Al Saud,1953-)、麗姆公主(Reem Al Faisal)皆是沙烏地著名的藝術贊助者;蒂娜王妃(Deena Aljuhani Abdulaziz,1975-)更是Vogue Arabia時尚雜誌2016到2017的主編。
而有時聯姻的王妃間,也會就政治結盟與促進國家形象達成某種政治分工,例如卡達的謝赫·莫札,以及杜拜的哈雅王妃。謝赫·莫札(Moza bint Nasser,1959-)為卡達前任埃米爾哈馬德之妻,兩人育有5子2女,其中泰米姆·本·哈馬德·阿勒薩尼為現任埃米爾。莫札之父是卡達著名的政治犯納瑟(Nasser bin Abdullah Al-Misned),曾因反埃米爾而入獄;出獄後即率領族人自我流放到科威特,直到莫札與王儲哈馬德結婚時,才得以重回故國。
莫札初入宮廷時,丈夫已娶了堂妹馬莉亞公主,兩人育有2子6女;莫札之後,哈馬德又因聯姻需要,迎娶堂妹努拉公主。瑪莉亞與努拉皆出自阿勒薩尼家族,屬傳統的阿拉伯妻子,為丈夫生兒育女,鮮少公開露面;然而莫札不同,其為政治犯之女,無家族可依靠,只能耕耘外交場域以累積政治實力。而對哈馬德來說,其雖是丈夫,更是君王,就算心中有較為偏愛的對象,仍須讓三位妻子發揮各自的政治效果,以維繫統治的正當性:瑪莉亞與努拉公主為其鞏固阿勒薩尼家族的支持,莫札則陪同自己出席各大外交場合,為卡達的國際形象加分。
哈雅王妃的角色也十分類似。其夫婿阿勒馬克圖姆於1979年與堂妹赫德成婚,又先後與黎巴嫩、阿爾及爾、希臘妻子誕下子嗣;阿勒馬克圖姆雖收養了孩子,但這些妻子都沒能真正進入皇室,故哈雅王妃可說是第二位具有政治角色的皇室女眷。赫德也是個傳統的阿拉伯妻子,其從不公開展示自己的真面目,卻擔任阿勒馬克圖姆的女族長,更是下任酋長之母;哈雅王妃雖來自哈希姆家族,但約旦經濟實力弱小,常需海灣國家接濟,故哈雅王妃也得依靠媒體報導、耕耘外交來累積實力。
在擔任杜拜王妃的十年間,哈雅儼然成了阿聯酋的媒體寵兒,更是"新時代女性力量"的代表。然而同是失根的王妃,她的運氣卻沒莫札好,終因無法忍受丈夫的暴虐成性而出逃海外。
離婚與逃亡的政治學
綜觀中東皇室,公主與王妃們的生活境遇,總與出身密不可分。某些海灣國家的公主因有家族的撐腰,故能平順地簽下離婚協議書;然而以哈雅王妃為例,其母家約旦皇室人微言輕,不僅無法庇護哈雅,甚至還會要求其忍氣吞聲,繼續履行王妃的角色,以換取海灣君主國的大筆援助。故哈雅出逃時,選擇向阿聯酋與約旦的前殖民母國-英國尋求庇護,一來或許是怕給母國添麻煩,二來大概也是擔心母國最終會為了經濟利益,而把自己送回杜拜。
另外母親的出身也會影響公主的待遇。早在哈雅之前,沙烏地王室也有位來自約旦的王妃,她就是阿卜杜拉國王之妻-阿勒埃努德。阿勒埃努德(Alanoud Al Fayez,1957-)在15歲那年嫁給48歲的阿卜杜拉,生下四位公主。然而阿卜杜拉卻十分輕慢她,在31年的婚姻內與其離婚多次,最後將其逐出沙烏地,且不許她帶走任何一位女兒。
然而阿卜杜拉的怒火未曾消停,甚至遷怒到四位公主身上,其在四位女兒成年後,便將她們軟禁在孤立的宮殿中,限制外出。如今阿卜杜拉國王已逝,四位公主也已成了40幾歲的中年婦人,卻一生未婚,往後也將在經年累月的監禁中,虛耗一生的蒼白光陰。多年以來,阿勒埃努德四處求援,卻受歐美國際社會漠視,其母國約旦更是作壁上觀,未有任何動作。美國多年來以人權價值譴責中國、伊朗等"邪惡政權",卻往往對"親密盟友"沙烏地的人權紀錄隻字不提;其餘國家則因石油與經濟需要,而對阿卜杜拉的行為睜隻眼閉隻眼。
皇室女眷的議題不僅涉及國際政治,也與各國內政有所關聯。2018年2月哈雅王妃的繼女拉蒂法公主(Latifa bint Mohammed Al Maktoum,1985-)出逃,並在遊艇航行到印度附近時,錄下一段視頻,控訴父親阿勒馬克圖姆長期虐待其與另一個姐姐夏姆沙公主(Shamsa bint Mohammed bin Al Maktoum,1981-),更揭露父親曾犯下多起謀殺案。結果船還沒駛出印度洋,就被印度與阿聯酋的戰艦攔截,接著特種部隊強行登艇擄回公主,監禁至今。
事發之後,阿聯酋媒體一面倒地譴責公主吸毒、精神不正常,並直指這是外部勢力要瓦解阿聯酋的邪惡陰謀,當時哈雅王妃還出面發表講話,表示公主目前受到良好照顧,一切平安。結果公主不但沒能逃離父親魔掌,整起事件還被形塑成境外敵對勢力引發的國安危機,最後為執政當局加了不少分。
然而拉蒂法公主的經歷雖悲慘,最後至少還能保住一條命,但沙烏地的米沙勒公主就沒這麼好運了。米沙勒公主(Mishaal bint Fahd bin Mohammed Al Saud,1958–1977)在19歲那年到黎巴嫩念書,並與沙烏地駐黎巴嫩大使的侄子相戀;然而公主彼時已是羅敷有夫,故兩人之間註定只能是不能見光的婚外情。最後米沙勒假溺水真私奔,卻功虧一簣被警方識破,但這還不是真正的導火線。
根據沙烏地的伊斯蘭律法,通姦罪唯有集齊四名成年男性的證詞、或當事人三次自白"我犯了通姦罪",罪名才算成立。米沙勒的家人勸其否認犯行,並要求公主斷絕與情郎的往來,如此一來法院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然而米沙勒抵死不從,並在庭上三次自白:"我犯了通姦罪",此舉徹底激怒族內長老,更令沙烏地皇室顏面掃地。為平眾怒與維護家族榮譽,米沙勒最後與情郎一同被斬首。1980年英國以此事件為題材,拍攝紀錄片"公主之死(Death of a Princess.)",導致沙烏地驅逐英國駐沙大使,並強力施壓禁播此片。直至今日,米沙勒公主仍是沙烏地國內的禁忌。
吉凶難測的未來
在中東皇室,父兄的開明程度將大為影響女眷的生命軌跡:擇偶的規範、外出的自由、是否能夠使用社交媒體、是否能談論公共議題、是否能單獨旅行、工作的自由、受教育的權利、是否能在公開場合露面等,上述規範若無皇室默許做出其他安排,女眷們便只有一種選項:聽從家人安排出嫁,且從不出席公眾活動。生命的選項多寡,她們自己往往無力爭取,而須依靠出生之際的時運定奪。
根據最新報導,英國將於7月30日開庭審理哈雅王妃出逃案。綜觀歷史,哈雅並非第一個出逃的女眷,杜拜也非第一個染上此等醜聞的中東皇室,雙方應都明白情勢將會如何發展。面對坐擁政治資源的夫家,哈雅王妃的未來多舛兇險,等待著她的或許會是遣返杜拜,或許會是骨肉分離;如果運氣不錯,或可與一雙子女長居英國,只是恐得提防丈夫再度派出特種部隊。在母國的漠視與英國庇護間,哈雅的命運就像無數中東皇室女眷般,前途未卜,吉凶難測。
  • 本文首發於7月18日 之《中東研究通訊》,並由其授權轉載,原文網址如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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