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蒂達終於和母親團聚,然而在法律和傳統都不支持的情況下,兩個女人如何服眾?如何治理廣大的領土?熱衷於宗教生活的瑪蒂達,敘任權之爭的衝突升溫將讓她陷入何種困境?又實現何種為人稱道的事蹟?
從司法自救到意料之外的改革
既然決定與靠不住的男人分道揚鑣,那麼首先遭遇的問題就是:這對母女統治的合法性?瑪蒂達與母親開始在法學顧問(也都是修士或其他神職人員)的協助與陪伴下,在其領土上巡遊聽審、判案。1072年6月7日,兩人參與裁決的一場與修道院土地訴訟中,中世紀的第一位查士丁尼民法典(Codex Justinianus)專家佩波內(Pepone)1的名字首次出現。並且在1076年的另一次法庭中,代表貝特麗亞絲的法官引用了三個世紀以前查士丁尼法的相關判例,這次審判也成了法律教科書上會提到查士丁尼法典開始影響歐洲法律的重要判例。
在查士丁尼過世後鮮少被實際運用,為什麼經過五百多年在此時此地出現?包括佩波內在內鑽研查士丁尼法典的學者,基本上就是受到卡諾莎家族的贊助,也同時是兩位女性統治者的顧問,而他們之所以會對這部法典感興趣,很大的可能性源自於查士丁尼賦予女性在特定的範圍內與男性有平等的權利2,而這也可能是該法典過去五百多年受到忽略的理由。
敘任權之爭白熱化
從他還只是行政職的副主教時期,瑪蒂達與母親就在佛羅倫斯接待和支持希爾德布蘭德(Ildebrando),在他當選為教宗之後,額我略七世與兩位女性的結盟更是合情合理:具有高度宗教熱誠的瑪蒂達支持額我略的改革,而教宗則支持瑪蒂達的繼承權。額我略七世曾經在信中建議瑪蒂達不要按照社會習俗到修道院居住,而希望她與母親能回到羅馬,作為聖伯多祿(St. Peter)的姊妹給予建言,並且也曾提到他對瑪蒂達獨特的「情感」。
在討論對異教徒發起十字軍的渴望時,教宗在信裡提到他的計畫:讓貝特麗亞絲留在羅馬確保他們的共同利益,而他願意與瑪蒂達一起跨海獻出自己的生命,並充滿宗教情感的表示希望在「永恆的家鄉有你永遠相伴」。前註也已提到歷史學家認為他們之間是純粹精神性的友誼,但教宗在信裡表達的豐富情感確實是在他的其他文件中看不到的。
相同的宗教情感以及卡諾莎家族在義大利的影響力,自然使瑪蒂達深深捲入接續的政爭。在1075年的教宗訓令,額我略在神學上將教宗的地位從伯多祿的代理人提升為天主在世的代表,藉此將宗座的權力提升到普世性的程度,並重申教宗對於神職人員任免的獨立、絕對權威,對亨利四世明白發起挑戰。隔年一月皇帝立刻發起反擊,於沃姆斯(Worms)召集主教與公爵召開帝國會議,會中駝子戈弗里也有出席,並且從他的角度指控教宗與其妻子的關係不正當,會議以這一醜聞和選舉程序等問題否定額我略七世的合法性,要求其立刻辭職。
一個月後教宗將皇帝逐出教會,並且罷免其德意志國王之位(當時尚未接受加冕為皇帝)。而那之後不久駝子戈弗里在旅途中如廁時,遭到殺手從肛門刺殺,失血過多而死,死前他剝奪了妻子的繼承權並且任命姪子為繼承人。駝子的死讓瑪蒂達終於能從這段婚姻中解脫,在皇帝也遭到絕罰3的情況下,瑪蒂達在不久後母親過世之時就順利地接管了父親傳承的領地。
卡諾莎之行
不過即使額我略七世很率性地將亨利四世逐出教會,但皇帝有兵有權,教廷又有什麼能讓絕罰實際生效呢?或許我們可以說這位過去就在德意志與義大利來回奔走的改革者頗有政治敏感度,一方面他延續前幾任的策略與南部驍勇善戰的諾曼人聯盟4,另一方面他也察覺到亨利四世才剛親政,權威尚未穩固,藉此利用他與封臣之間的矛盾。同一時期皇帝仍在處理薩克森地區貴族的叛亂,帝國的貴族們向教宗代表發誓在皇帝被逐出教會的情況下不承認其合法性,並且以此威脅亨利四世。在不足以完全掌控局面的情況下,亨利四世只得先尋求宗座的寬恕與赦免,而展開他的「贖罪」之行。
皇帝與教宗安排了在德意志南部會面,但在擔憂皇帝以武力脅迫和瑪蒂達的建議下,額我略七世逐步向北巡行確保自己受到支持,最後前往卡諾莎家族在亞平寧山脈北部的堅固堡壘,即卡諾莎城堡(Canossa Castle)。據說南行的亨利四世為表達懺悔的誠意,身著苦修的粗布衣,翻過阿爾卑斯山後即赤足而行,於1077年1月25日抵達卡諾莎城堡。在吃了三天的閉門羹之後,皇帝被接納進入城堡,與額我略七世和瑪蒂達領受聖體5,意即他重新回到教會的懷抱中。6敘任權之爭就這樣畫下句點了嗎?虔誠的瑪蒂達可以和快樂小夥伴(帶著敵意)一起航向穆斯林的土地了嗎?
北義大利的不敗碉堡
帝國貴族們叛心未變,擁立對立國王並隨之爆發內戰,在內戰過程中額我略七世保持觀望態度;然而當雙方纏鬥兩年後,教宗錯估了情勢,沒有回應亨利四世承認他為皇帝的要求,而是於1080年再次絕罰他。同年下旬亨利四世的對手殞命,反對勢力再無餘力對抗,皇帝拒絕承認教宗的絕罰,召開宗教會議罷黜額我略七世,選舉出對立教宗克勉三世(Antipope Pope Clement III)。隔年三月皇帝的大軍翻越阿爾卑斯山直逼羅馬而來,瑪蒂達在羅馬沉浸於濃厚宗教氛圍、協助好友額我略七世改革的美好生活結束了,她返回祖居的卡諾莎城堡,接下來的十五年這座堡壘將會捍衛她和盟友,然而她也將再見不到額我略七世。
忠心的瑪蒂達將城堡中的高貴器物融化資助額我略七世作為雇傭傭兵的資金,足有32公斤的銀、4公斤的金7,教廷的士兵確實堅持了一段時間,然而到了1083年亨利以逐漸進佔羅馬城區,1084年部分樞機主教倒戈,亨利四世再次宣告廢黜額我略七世,擁立克勉三世為教宗,並由克勉三世加冕為皇帝。額我略只能躲在聖天使城堡(Castel Sant'Angelo)無力地看著這一切,直到南部驍勇的諾曼盟友馳援趕走皇帝與德意志人,但短暫收復羅馬後隨即因為諾曼人無軍紀的劫掠喪失民心,與諾曼人一同退往西西里,死在當地。
而瑪蒂達的戰鬥遠未結束,自從她和教廷的聯軍在曼托瓦敗給支持皇帝的諸侯軍隊以後,她就如同許多老練的軍事家那樣堅壁清野,採取防禦性戰略。這一方面也是因為皇帝以叛逆罪為由沒收了她的領土,作為女性違反了法律和傳統對抗上級、領兵作戰也喪失民心,對堡壘之外的疆土沒有太大的掌控力8。無論是德國、義大利乃至法國的教會改革派,當時也陷入極為艱難的境地,神職人員舉行彌撒中遭到皇帝支持者殺害9,他們因此從各地逃往卡諾莎城堡尋求瑪蒂達的庇護。瑪蒂達和諸多法學者、改革者在城堡中一同工作、祈禱、撰寫論述、手繪聖經10、學習和研究查士丁尼法典等。
在影片片段1:42處有卡諾莎城堡的模擬復原圖
在艱困的情況下,如果人仍然能形構一套支持體系,或許就仍能克服超越;對於充滿宗教熱誠的瑪蒂達來說,或許正是與一群志同道合夥伴的生活(也是當時的女性不太容易有的生活方式),使得她更能展露自己的才能。在亨利四世離開義大利後,支持皇帝的奧伯特侯爵和帕爾瑪-瑞吉歐(Parma Reggio)主教的軍隊在美酒名產地索巴拉(Sorbara)駐紮慶祝,他們忘記附近還潛伏著一隻猛獅。獲得情報的瑪蒂達為確保自己在索巴拉堡壘的安穩,於1084年7月2日派遣一隻突襲隊於清晨向他們發起進攻,許多士兵遭到斬殺或俘虜,帕爾瑪-瑞吉歐主教被人發現赤身裸體躲在樹林中。經此一役,瑪蒂達重新掌握自己的領土,並在接下來的六年間主宰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大片波河河谷。
雖然情勢稍緩,然而鬥爭仍在繼續,瑪蒂達也持續支持後續的幾任教宗與對立教宗克勉三世對抗,為了加強影響軍力並引發德意志內部的分裂,瑪蒂達很可能是基於烏爾班二世(承襲額我略同樣是激進改革者,也是十字軍東征的發起者)的建議與年方二八的巴伐利亞公爵聯姻,而當時瑪姐已經42歲,這樣打破刻板模式的婚姻連許多自己人也不甚贊同。我不確定讀到這裡的讀者們對瑪蒂達有什麼樣的印象,她確實不斷打破時代束縛:逃婚、習法、與教宗親近來往、領兵作戰、治理審判,出於政治目標不惜再次踏入無愛的婚姻。從她對改革的支持和對宗教權威的服從,或許她是過分狂熱而無法自拔(畢竟十字軍東征是她真實的夢想)?但是這樣的狂熱似乎並未喪失自主性與判斷力,畢竟過分狂熱而喪失權力的先例大有人在,而也可能透過宗教的名義,她能夠藉此在封建與父權的夾縫中施展才能,而非只是男性親屬的附屬品?
和巴伐利亞公爵的聯姻迫使亨利四世必須再次面對這個義大利的難纏敵人,1090年皇帝的軍隊圍困曼托瓦,瑪蒂達把護城河環繞的這座都市的軍事指揮權交給丈夫,然而小子支撐不到九個月就向皇帝投降返回巴伐利亞,這段婚姻也實質上終結。1091年亨利已經掌握了波河河谷和艾米利亞(Emélia)地區,卡諾莎城堡近在咫尺。1092年皇帝決定圍攻這座建在山頭上難以動搖的堡壘,即使對立教宗克勉三世喊話、城內的教士們也建議投降,瑪蒂達仍決定堅守。最終由於城防陡峭、迷霧導致攻城失利,皇帝最終撤退。由於貴族和自己兒子的叛亂再起,亨利此後也無法再與這位女英雄對壘。而一直到瑪蒂達的晚年,她才最終結束與皇權的對抗,和後來繼任的亨利五世和解,成為其在義大利地區的代表人。
在本篇的開頭我們已經提到瑪蒂達與母親如何幫助查士丁尼法典在中世紀的復興,下一章我們將會延續相關的話題,瑪蒂達的獨特人生與其實現的成果本身就令人欽佩,雖然她沒有成為貞德那樣家喻戶曉的人物,但是她的言行所展露的光芒轉化為其他形式遺留下來,並且成為人們反覆參考的典範。
※這系列文章為寫作計畫的資料整理和紀錄,尚非最終成品,本人也非接受中世紀歐洲史訓練的專業人士,書寫的同時也在學習,如有錯謬尚請海涵,歡迎討論。
2 這很大程度上源於皇后婚前作為職業婦女(演藝人員的經歷),很可能保有某種程度自立的經歷使得她堅持要確保女兒、女性享有平等的權利。
3 逐出教會(Excommunicatio),之所以被稱為絕罰,因為是最為嚴重的懲罰;在福音書中與舊約一個很重要的區別是,談到神與人能透過神子在愛中共融(communion),此為生命之圓滿。但也有其他處提到,人能自己迴避而阻隔於神人之間的相互連結,而面對自己生命中的軟弱和痛苦時排除了來自超越性恩典的幫助。上述是從宗教生活的層面來說明,而絕罰則是將這種隔絕轉為教會中制度化的罰則,並且如此處的例子對亨利四世的絕罰包含了權力鬥爭的成分,可以說是一種擴大解釋?
4 後來在義大利南部建立西西里王國的歐特維爾家族(Maison de Hauteville)是非常傳奇性的一群人,由於在法國的父親缺乏領土又生了12個兒子,因此其中的八個人先後前往南義大利擔任傭兵,尋求財富與榮耀。憑著優異的戰鬥與軍事才能,他們首先協助當地領主對抗拜占庭/東羅馬帝國,功勳卓著而受封土地,而後被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承認納入帝國範圍;而在1053年歐特維爾家族的幾位領主聯合與當地原來的倫巴底領主-教廷聯軍對抗,以敵人的一半兵力再次大勝,從此奠定在南義大利的基礎,教宗也不得不承認其地位,也因此可以理解為什麼不只額我略七世都想倚重他們的力量。
5 彌撒(Missa)/感恩祭(Eucharistia)為天主教會與部分基督宗教的教會的核心禮儀,藉由儀式化去體會、深化、表現前述註解中所提及人與神在愛中的共融。在彌撒中祝聖等同於基督身軀的未發酵麵餅成為聖體,領受聖體因此也被稱為共融聖事。亨利四世可以領受聖體,即意味著他重新被教會接納,能夠與他人和神交流連結。
6 「卡諾莎之行」也成為歐洲的慣用語,帶有被迫意涵的懺悔。
7 關於當時傭兵的薪金、這筆款項的實質購買力尚未能深入確認,但應該仍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如找到相關資料再補上)
8 從此一時期瑪蒂達簽署法律文件數量的大幅減少可以得知。
9 如前述的註解中曾提到,彌撒/感恩祭對天主教徒的神聖意義,在這樣的儀式中殺害神職人員可見這些行動者必須有將極強的意識形態上和現實上的支持,才敢如此大膽。類似的殺害行為在二十世紀,薩爾瓦多的總主教羅梅羅(Óscar Romero)為貧民出聲、斥責該國政府侵害人權的種種行徑,由於忌憚其在民間的影響力,他在一次舉行彌撒時遭到刺殺,2018年被教會封為聖人。
10 瑪蒂達身上真的出現很多時代的首創,像是這樣圖文聖經的技藝已經幾百年沒有人做,但因為他的支持跟他們的處境就又出現了一本獻給瑪蒂達的圖文福音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