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窗外高樓林立,她在夢中預見彼端的視野遼闊,顯然兩人幾十年守著牢房、耐著脾氣反覆修補破牆的行為早不合時宜。
寫給舊時代的愛情楷模、苦心磨合的愛侶。
願你我都能遇上願意修補彼此不足的對象,並自願成為愛情的囚徒。
某座老舊監獄的長廊裡,玻璃正倚著繡生的窗框斜入斑駁的時間之光,她拖著腳鐐跟在舍監身後,任橘光碎片大把地灑在臉上、劃皺眼頰,走一步得熬一年的光陰呀,她步上三十年要到與他共棲的數坪牢房。
開著門的牢房,占一張跛了腳的鐵床,開一扇栓不緊的窗,四面奶白的粉牆輝映遲暮的黃,牆角不均勻的新漆塗不盡壁癌的生長,在這補一塊、那再填一塊地記錄下兩人的日常。
他抱著一咖紙箱站在門內等她,不知站了多久,任雙鬢灰黃。
等她啷啷噹噹的腳鐐聲由遠走近,紙箱感召似的開始噪動起來,他伸手進紙箱安撫,笑瞇兩眼的溫藹。
她走進門裡擋住他的面光迎上他的眼光,發現這對不復年輕水亮的灰眸惹她心生酸楚,遂垂目不敢對視。
「妳回來啦」他像是早有預謀地推出懷中的紙箱「沒忘記我們的約定吧?」
她接過紙箱走進牢房,不捨地嘆息並喃喃自語「時間太快了……」
抱著紙箱跺到床邊,她滿腹心思地看向窗外,條狀拓印的雲彩下是一幢幢摩天的新式建築。
「你看外面的新房子,已經不像我們這裡這樣了」
「我們怎樣?太老了嗎?」他站往床頭稀罕的看了眼窗外。
「是。太矮、太舊,格局也太小了」
她打開紙箱,淺褐的紙草裹成環狀的鳥窩,一隻灰色的鴿子折疊雙翼擠在草窩中間,瞪著大眼睛看她。
他坐到她身旁,一齊看回鴿子。
「之後你會搬去新的房間嗎?」她其實不敢看他。
「這整座監獄只剩我們兩個人了,哪間房都一樣」他攬住她的肩頭,搓揉著要給她安心。
她卻慌了,掙脫著跳起「那怎麼行!你已經被我害得困在這三十年了!」
只因三十年前的一樁烏龍,兩人食共享,衣合穿,同床同窗,同進同出。
直到窗外高樓林立,她在夢中預見彼端的視野遼闊,顯然兩人幾十年守著牢房、耐著脾氣反覆修補破牆的行為早不合時宜。
而她被提前判決死刑,他更不該繼續在此成為囚徒。
「新的房間一定比較好嗎?」他在否定問題的答案。
她是明白他的執拗的,偏偏她更是個死腦筋。
「換張新的床,彈簧上再添一層軟綿的乳膠」她單手重重地壓上單薄的竹蓆床墊,瘸腿的鐵床甚至發出聲響。
「都睡多少年了,我這把骨頭是睡不起好床的」他接過她另隻手上的紙箱,放在床頭妥貼的位置。
她走遠兩步拍打窗框「新房間有氣密窗,風大不吵人,能隔絕蚊子,還能把眼睛洗亮」
「我耳朵多硬,妳不可能不知道吧」他臉上一貫地笑呀。
她急著地伸手漫天指來指去「肯定沒有壁癌、不會漏水!」
「補過的地方這些年也不曾漏水呀」他站起身子邊說邊走往角落的書桌。
「你這個老頭子怎麼都講不聽啊!」她氣極的看向枕邊人的背影說不出好話。
「這輩子哪次妳說的話能聽啊?」背過身就看不見她的著急,他也不至於被看穿孤獨。
室內的光影正緩緩流動,牢房正被施予魔法變成兩人的家:
韶光淌過粉牆映出舊鐘與相紙,是兩人在記憶裡笑顏相對的模樣;細塵翩翩降落在洗舊的兩條棉被,是兩人嘔氣時硬要分的家;泛黃的蕾絲桌布皴在斗櫃之上,是為了裹住她傷心摔碎的陶瓷奶娃;地板有幾顆三色軟糖橫躺,他要她唸他惱他再一起撿呀。
「這輩子我欠你太多了」她握實拳頭,不顧鑿進血肉的指甲「你呀,一定要找一個講得動你的人,陪你搬去新房」。
她一直惦念他當年相親的對象是自家姐姐,她不過是臨時被家人拱出來的代打。
他一直沒說當年相親後處心積慮要完成婚事的人不是家長,是他。
她無法原諒自己作為人婦卻生不出娃,罪大惡極。
他難以釋懷自己作為人夫卻因此冠上終生罪名給她。
他站在書桌前,顫抖著將茶罐裡最後那勺冬葉沖入泥壺,一脈茶湯倒出兩杯金黃。
「妳沒忘記我們的約定吧?」他轉身將熱茶遞給她,投以殷切的目光。
床頭的紙箱一直安靜的待著,裡頭的鴿子似乎不急著撲棱翅膀。
「我……」她溢滿的酸楚,終於敢與他對視「我捨不得啊……」
他動情地將前額貼合她的前額,兩人不願眨眼地深深凝視著對方。
光影還在生長,繞著相依的影子,充滿兩人的家。
叩叩叩──舍監端來最後一餐。
魔法聞聲轉瞬消失,牢房還是牢房。
開著門的牢房,占一張全新的床,換一扇外掀的氣密窗,壁癌都翻成新牆。
「這輩子哪次妳說的話能聽啊」他獨自打開紙箱,鴿子終於被放出牢房。
整座老舊的監獄裡,剩他一個人靜靜的待著了。
而他從來都是自願被禁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