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 X 大腸麵線］

「7586！」

成堆的紙張砸在他的臉上，散落的紙漫天飛舞，夕日的陽光從「典獄長」背後的窗戶照落，窗外鐵欄杆的影子從窗口延伸直至房間的中央，映照著滿地的紙上，也映照在他的臉上。

「白紙都比你有價值！一堆垃圾還浪費資源！媽的！」典獄長怒罵著，但他始終無動於衷，只是默默收拾這滿地的文件。他看不清楚典獄長的臉，或許是因為逆光、也或許他在人格上本就有所缺失，他面無表情，既像是毫不受辱罵的影響、又似乎不知道如何做出適當的表情。怒斥聲漫長且咆嘯，暮色黯淡而去，昏黃的燈光顯得疲憊。囚犯編號：7586，在疲勞轟炸過後腦中嗡嗡地作響，他頭腦昏沉、眼前的房間是灰暗的。滿地的紙張彷彿在淹漲，使他呼吸加速且困難。他蹲下重新撿拾、整理了文件，，而獄卒不滿的咋舌彷彿是個計時器般，也埋怨來提醒囚犯：7586 時間的流逝。

房間回歸純然的安靜，文件整齊的擺放在典獄長的辦公桌上，月光從側上邊的小窗口銀洩，彷彿世界沒有紛擾。囚犯：7586 被獄卒從後背推擠、催促著腳步走回自己的牢房。腳鐐「匡噹匡噹」的作響在陰暗的長廊迴盪，他的影子緩慢地被拖曳在身後，在監獄長廊燈光的照射下飄忽明暗。長廊的盡頭是牢獄中央的大廳，靜謐的夜裡只剩他與獄卒的腳步聲，以及些與監牢裡囚犯的喁語。然而冰冷的鐵桿封鎖住所有的想法卻透露出隱約的哀號，他無法分辨那是牢房間囚犯的夢囈、抑或是自己無心的呢喃。他只是晃蕩晃蕩地前進，眼前沒有目標、沒有景色、甚至失去了色彩。

牢房的鐵欄門「碰」的關上，他癱倒在牢房的一隅，無力地蜷縮著、又似乎在暗暗發抖。房間的石磚灰暗且冰冷，在夜色裡滲出孤單的露水，而牢房高處的鐵窗欄杆影子細長，彷彿嚴厲的告知囚犯：即使在夢裡，你們仍舊毫無自由。囚犯：7586 沒有反抗，任由細長的影子映照在他的睡容上。而今晚的月圓似乎異常明亮，那是月光從雲隙間透出彷彿輕柔的撫摸過他的臉龐。這一絲絲的溫柔囚犯：7586 感受不到，這牢房的人是缺失的。

。。。

「前輩！前輩！」一個溫柔且有活力的聲音將男子從呆滯中喚回現實，「前輩！一起去吃宵夜嗎？」女子是公司的後輩，聲音中總是充滿活力，即使加班到深夜的現在，仍舊能夠笑臉迎人。男子平淡地回應，手指飛快的打著鍵盤而眼睛卻快閉合上。女子則開心的像個小孩，儘管在妝色下透出隱隱的黑眼圈，卻仍舊掩飾不住她天生的清秀與稚嫩。女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整理著東西，瀏海隨著女子的動作如輕波般蕩漾，而瀏海下的眼眸明亮，彷彿滿月的月光般閃亮卻充滿著溫柔。她的短髮俏麗、略及肩頭，纖細的手指將些微零散的髮絲順向耳後、紮綁成一小束馬尾。她整理了整理一天下來疲憊皺褶的襯衫與裙擺，在輕微彎著腰的身姿下隱藏著曼妙。

「走吧。」男子整理好東西走向女子。兩人將辦公室最後的電燈關掉，離開了公司。

公司大樓幾處仍舊透著燈光，那是為生活打拼的人們在燃燒。公司大樓下即將收攤的小販走來一對男女，「老闆，兩碗大腸麵線。啊！一份不要加香菜。」那是路邊傳統小吃，一個餐車、數張鐵桌鐵椅，紅燈在一旁的路口閃爍，人行道已然失去了人潮。小販潑灑的髒水沿著人行道磚的空隙流淌，直向低處的水溝行去。

兩人坐下等待著大腸麵線，兩人都托著臉龐，男子一臉睡意映照在女子的瞳孔，而路燈閃爍在女子的臉頰上像是一抹紅暈。女子看著眼前的景象，似乎想問些什麼卻又擔心、害羞。時間走得慢，一旁馳騁的機車似乎也被放慢了。「怎麼了？」男子平淡地問道，他看著女子漫不經心、卻又若有所思的樣子。「沒什麼，前輩......」女子有些支吾、眼神刻意避開了眼前，欲言又止，卻被送來的麵線給打斷。「來！大腸麵線。一份不加香菜。」原本的對話沒有進行下去，男子拿過那碗沒有加香菜的大腸麵線，低著頭說道，「妳真的很喜歡這家的大腸麵線耶。」女子默默傻笑著沒有回應，她接過自己那碗加滿香菜的大腸麵線，一手輕柔地將髮絲理到耳後，一手接過男子遞來的湯匙。

「下次，換點別的吧。」男子吃了幾口、看著碗裡的麵線提道。

「前輩請客都好。」女子輕聲小巧地說，而男子並沒有反應。或許是因為聲音太小男子並沒有聽見，抑或是女子本意就沒想讓男子聽見。深夜裡，兩人默默地吃完大腸麵線，沒有更多的話語，只剩兩碗空碗與正在收攤的小販。盈滿的月亮在高掛空中。

。。。

「7586！」

天氣陰雨，即使如此囚犯們還是被迫在廣場上勞動。他們零散在泥濘的廣場，身穿骯髒的雨衣，每個人提握著鏽蝕的鏟子開始在不同的地方挖掘。他們有時被要求在廣場的土地上挖約一尺的洞；有時被要求將前幾日挖好的洞填平。這當中沒有任何理由跟解釋。命令，就是去做！

「7586！媽的操！又再偷懶！」獄卒憤恨地將挖出來的土堆又踢回坑內。他沒有多說話，只是繼續手上的工作，一鏟一鏟將坑內的泥水鏟出來。但雨勢漸大，附近的泥土隨著雨水塌進坑內，儘管囚犯：7586 加快手腳，但坑內的水卻漸漸淹了起來。忽然又是一腳，他便被一旁的獄卒踹倒、跌進坑裡。「操！來那麼久還不會做！媽的還要人教嗎！垃圾！」獄卒大聲地嘲諷謾罵著，附近的監管的獄卒也大聲地笑了出來。廣場中充斥著獄卒們的開懷大笑與歡樂，而雨勢掩蓋掉了囚犯們的呢喃與不滿的咋舌。泥水如同小溪漸漸會合、流進低窪流進了坑，這些坑彷彿會就囚犯們自己的墓，泥水淹沒了自身、泥土掩埋了自我，一切都被規格化如同螺絲、如同器械。壞了，便替換新的。囚犯：7586 起身抹去臉上的泥水，看著眼前的洞忽然意識到：這就是他們這些囚犯的終點，最後都會被埋成一堆一堆的小丘，被編排上每個人的號碼。在這裡只剩下號碼。

滿身的泥濘與獄卒的歡笑下，他的眼前一片灰白，他的腦中嗡嗡作響，沒有抵抗、沒有思想。他的記憶模糊，只有身體不停地工作著，一鏟又一鏟......似曾相識......一鏟又一鏟......

「前輩！」

男子回過神來看到女子將一疊文件抱到男子的桌上。「主任讓前輩去找他一趟。」女子挺直著腰背伸了伸懶腰，而襯衫的皺褶痛苦地扭曲著、鈕扣緊繃地承受著它不應該承受的壓力。「辛苦妳了，我知道了。」男子嘆了口氣，疲憊地起身說道，「今天早點回去吧，別加班了。」男子語氣平緩卻溫柔，他勉強挺直身子、腳步闌珊，卻仍保持著氣質，既輕柔又無聲。他的背影漸漸遠去，離開時一如往常地沒什麼表情。他沒有女子的開朗陽光，卻也不怎麼抱怨工作上的不公，他是冷冷的，讓人覺得略有隔閡。對，冷冷地似乎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男子什麼也沒想，他走過辦公區、路過公司兩棟間的天橋。窗外陰雨，雨滴打在男子的倒影上，慢慢地從臉龐滑落。他稍微佇足，這並不花他太多時間。男子看向窗外、仰望著那片灰暗濛瀧的天空，他想像自己是他那雨滴，冰冷、離群，從高空落下......隨著引力加速......加速......直到終端速度，然後粉碎成水花。

遠處忽然出現的閃光把男子喚回現實，照亮的臉龐可以細微地觀察到一絲憂鬱與哀愁，同時窗外欄杆的陰影也映照在男子的臉上。一條一條的陰影，將男子的臉分割成一塊一塊。男子轉身向前，而雷聲隱約其後。他的表情如往常，回歸淡然。

。。。

「7586！」

「為什麼連這種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這是命令！沒有要聽你解釋！」

「嘖！」

囚犯：7586 只是低著頭承受無理的謾罵，在監獄中回嘴是無用的，這裡只是上下關係、只有命令與服從。漸漸地，他不再說話，他的內心像是被掏空似的，好似失去了情感。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本來就有缺陷，或應該歸因於環境所致。他漸漸地麻木了，對於這些繁雜卻無意義的工作，對於那些沒有解釋、不合理的要求，對於那些冷漠、藐視的眼光，都已經麻木了，但至今，他始終很難適應「編號」這件事情。而這裡，囚犯只有編號。

「7586！」

「動作快！搞什麼！」

當然，他有時也會驚訝於自己的冷淡與脫離感，他會看著那些成群的囚犯、那些一同嘲笑的獄卒，看著他與他們那遙遠的距離。他既想出聲、卻也不知道怎麼出聲，只是默默地繼續手上的工作：將那前幾天下雨時挖掘的土、填回原本的坑。而今天炎日當頭，他拍平了最後一掊土，腦袋卻嗡嗡作響。他看著那掊土漸漸滲濕，滲漏出血色，然後一隻手從土裡竄出，像是向著上天求助。他下愣了，重心不穩地向後坐倒，但定睛一看卻又什麼都沒有。

「幹！看看你都做了什麼！」獄卒再次咆嘯。

他可能想過逃跑，甚至認為在逃跑過程被射殺也無所謂。但想想，就算成功逃獄，他也只是一個空洞無用的「人」。他不知道在外面的世界，他可以做什麼，更或許曾有過一絲期望，覺得自己在這監獄有所價值。所以他就此放棄逃獄的念頭，他是不可能逃的，不可能像那經典電影一樣，挖掘石牆、從下水道逃獄，然後在暴雨中狂喜咆嘯。

他逃不了，逃不出自己的框架與缺失。

「連人都當不好！狗都比你行！」周遭的獄卒再次揶揄著，「加重勞動。」

囚犯：7586 無話可說。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重複多久。囚犯：7586 在獄卒的監視下走回自己的牢房。他經過必經的長廊，腳下的鐐銬「匡噹」，身後的影子晦暗，而監獄內部燈光昏黃。他向前看不清楚獄卒的臉面，看不清楚那些已經待在牢房內的囚犯的面孔。他些微顫抖、他臉色慘白、他看到整個世界是被分割的，被這些鐵條欄杆。他深刻的感覺到自己的不完整，噁心作嘔。

他走到中央大廳，大廳頂有個天窗，窗台的鐵條交錯，在光線的照射下如同一個隱藏的網，堅固的、密實的、無法逃離。男子身軀疲憊，似乎無力拖曳他自己的影子一般，踉蹌地、踉蹌地，走出公司的大門。

這個時間大概小販也已經收攤了，男子心裡想著，望向那熟悉的位置已無餐車的身影。

「前輩！」

那是一個熟悉、溫柔而且有活力的聲音。他備感意外，「不是叫妳早點下班嗎？」但女子並不驚訝，只是拿著收攤前買的兩碗大腸麵線說道，「前輩！最後買到的，吃嗎？」兩人便到附近的長椅坐下。男子並沒有多問，打開蓋子卻是滿滿的香菜。

「啊！我忘記跟老闆說了。」女子刻意地吐了吐舌頭、笑說道。

而男子卻笑了出來，開懷地、笑出了淚來。

「為什麼？」

「不為什麼......」女子靦腆的說道，並以近乎自己才聽得到的音量呢喃，「你這個木頭......」。

男子撥開香菜，吃著這大腸麵線，一口又一口。儘管已經冷掉了，卻感覺到無比的溫暖。麵線絲滑順口，大腸適當的嚼勁，些許烏醋增加香氣也增加胃口，些許蒜末飽滿味蕾。男子第一次覺得這大腸麵線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好，儘管加了香菜的氣味，但卻不影響他感受到久違的悸動。

「聽說前輩拒接主任的電話，還遺失了公務手機......」女子攪拌著手中的大腸麵線繼續說道，「真難想像前輩會做出這樣的事......」

男子停下了手中的湯匙，從口袋中拿出公司的公務手機，「這樣，才能換支新的。」男子看著她的眼睛苦笑道。兩人都笑了，輕鬆毫無壓力，既坦白又真摯的笑容。月光下，男子的臉上似乎恢復了一點血色，而女子臉上多了一抹紅潤。

就在歡笑的時候，男子手中的電話響了。公司的，男子接了起來。

「是的，我是。好的......麻煩您了......辛苦了......員工編號？好的，員工編號是：7586。」

此時女子的瞳孔裡正映照著男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