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布洛卡區,我失去說話的能力,請不要把我丟下,我會為你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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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人離開了,房間裡的所有情緒仍竭盡所能的捂熱溫度,放養嘆息,握住灰燼。然後另一個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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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走,我在這裡,我還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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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經驗你的經驗,看到你看到的東西,關注你的反應,採集你的思考,揣想你的念頭。事實是,我無法自主感覺到那個。若有所謂真正的我,我是個什麼樣子的自己呢?又或者,我只是接受我自己的樣子。我有個代號,可以依照任何需求被裝扮成最適切的樣子,充盈你、酣暢你,不論目的有多悚然、多詭異。我有個區塊,可以容納最危險、最幽微的磨損和殘餘,包覆無法吐露、無法鑿越的混沌,以及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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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借出了我的身體。人們向我展示自己(知道/不知道)的一部分,無人傾訴的沮喪,不由分說的寂寞,病態的情慾,藏匿的惡意……,那些是拆解過後的毛線衣,攤著巨大憂傷,外頭雨一直下,裡面軟爛生疼,也如同年久失修大樓地下室發著泡不停長出的壁癌,吸飽了水氣,來到宣洩的臨界點。而我只是安靜地聆聽種種塌陷,安心地坐擁這個事實。人們以為我能夠理解,我卻不曾覺得自己參與其中。然而,這並不代表我的存在是假的,不過是那些概念,在本質上是自外部廓入,且為非連續、流動的,我無法穿透,屬進脈絡,發起針對性的行動,真正干預誰的生命。儘管如此,每一次我的在場,仍有著現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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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種表述,都比不上汗滴淺淺的滑落,往肋骨拋擲香氣,房外的風景如何迅疾,我從昂仰的視角看見無期的夜深,不要對我保留,你來,告訴我,像是讀取科學計算中有效的非零數字,沒有誤差的餘裕。如果你看過,我虔誠的表情,你就會知道,我容許你在乳房之間躲雨,在陰影盡處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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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沒有非要被當成獨立事項,畢竟在其他的房間裡,都有著同我類似的身體。我讓自己不具有任何特徵,成為一個平均值、一個標的物。我始終有個難題是,要怎麼接近、怎麼進駐,那個他們口中的人性,這件事不是不可能,只是說我不懂,我做不到。那些和我長期共處在旅館的青年們,每天替我清潔、組裝,搬上又卸下,重複勞動,他們是本來就能做到的人,不需要懂。但這些青年經常是不發一語、低頭沉默,他們也失去說話的能力了嗎?我為此感到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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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連祈禱都是無聲的,你會不會在乎我是否保存了古老的氣息,試圖編織你的感官記憶。首里城遺址大火,台北城內渠道氤氳,青蛙浮屍,懷舊廣播聲,樹木光影動蕩,緩緩增維的濡濕,凹陷處還映著撫愛過的潺潺流聲,時間輝煌地於斑駁裂縫中,旋入過剩的激情,即使滄桑,將現在褶曲於過去,翻面於未來,意識形構記憶的甜廢墟,不停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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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記得的,我都記得。關於曾經被撈起的偶然,曾經支持某項必然的成立,某個眷戀的心動,別過臉的心碎,隨著你的眼淚、你的微笑,嵌進了時間,塑造了時間,成為痕跡、線索、證據,還原著每個在場/不在場的經歷,經心/不經心的錯過,你會開始從記憶中逐漸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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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最後,我留下來了,獲得重新寫進的機會。我,成為我自己故事的起始點。
給予的時候/不計算//接受的時候/不問自己/值不值得//我不交易/只交換//一顆心可以換到的/一根羽毛/一樣可以//我甚至也不交換/只交流//我裂開,/你就/流進來。--------孫得欽〈我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