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等待我的默許,而我知道,或者說我體內有什麼東西知道,我不應屈服那難以理解的誘惑,因為它在沉默中承諾得愈多,後果就愈恐怖。……我等待著,從環繞我的粉色迷霧中,有東西探出來觸碰我。我像個木樁,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只覺得深陷於包裹我的物質之中,既退不出來,又無法動彈,而對方則始終在用不可見的手掌,探究我的牢籠,同時也在塑造我。在此之前,我並沒有視覺,但似乎又能看到一切,隨著撫過我面頰的手指,先是嘴唇從虛無中還原了形狀,然後是面頰,那無比輕柔的觸摸慢慢擴展,漸漸地,我有了臉,有了整個胸腔────但與此同時,但照對稱原則,我也在塑造另一個人。
──史坦尼斯勞‧萊姆(Stanisław Lem)《索拉力星》
爐具上的火焰不停地燒,裝滿食材的鍋子在上邊煮,一會兒,水滾冒泡,鍋蓋上下跳動,悶悶作響,似乎欲求著什麼、詰問著什麼。一旁的康惟壤,低著頭清洗食材,還沒有注意到,鍋裡的湯水已經滿溢。無聲的片段,卻是在看《狂飆一夢》時,最令我激動無法緩衝的時刻。
《狂飆一夢》記錄了臺灣社會運動中,兩位資深基層黨工曾心儀和康惟壤的生命故事。
昔時,一個是國民黨口中攻勢犀利、氣勢凌人的四大女寇,一個是時髦漂撇、有女友送名車,在社運現場衝鋒陷陣的「麥克風手」。如今,鏡頭前的曾心儀,講話疏慢,字斟句酌,酥腴的容顏,沒有年過七十的老邁,也已離當年飛揚丰采有一段距離。康惟壤呢?頭髮微亂,身材擁腫,膝蓋不好,走路一拐一拐,和朋友合租公寓,從來沒有領過月薪兩萬元以上的薪水。話匣子開仍然滔滔不絕,有侵略性那種,但早不見過往舉手投足的意氣風發。
他們都是追尋著「民主夢」,奉獻生命與歲月的熱血青年。他們曾經參選,但沒有進入體制,也沒有進入偶像神壇,成為政治明星。人生的後半場,面臨的是子女忽視、沒有資源可調度、沒有呼風喚雨的權力,甚至可以被冠上「失敗者」、「留在原地的人」的淒涼封凍處境。
「生活才是真正的戰場」,多麼悲切。現實就是如此殘酷、殘忍。這是為了推動民主不得不付出的慘烈交換嗎?我以為走了一趟旅程,可以換來這個世界的什麼,但終究不能。
那麼為什麼不設停損點,為什麼不起身,不轉身離開?可我真正無法相信,那個我曾以為屬於的世界,在我眼前褪去,與我不再有關。我無法承認我是個沒有故事的人。
如果投身正義是唯一的認可,是所謂的真理,如此斷然且不留餘地。為了擁有那個遠方,你必須付出什麼代價?如果社會運動是唯一的信仰,是所謂的夢想,如此正當且無可反駁。但你必須拿你的人生當作賭注,這個夢該不該繼續,該不該流連?「紅塵若雲煙,人生已經變,情是傷心酒,嘸免擱流連」蔡振南的《人生借過》這樣唱著。「嘸免擱流連」,是嗎?
狂飆,一夢。兩種不一樣的質地,同歸於永無止境的迴繞裡。狂飆,是任情、恣意、猛烈,是奮不顧身、全力以赴,是「比做愛還爽」。一夢,是光暈、迷霧,是懸空、裂口,是不止的追迫、無邊界的編織,是緩緩旋進更熾灼的真實裡。
所謂的夢,不是應該是沒有界線、沒有開端,是個可以讓自己迷失的空間。無論是以什麼方式成立,什麼情境依據,都有個令人執迷的點,緊緊的抓住。因此,會不會,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找到出口,而是迷於途中。不是為了擁有什麼、廓住什麼,而是成為部分,自己就是那個「夢」的一部分。然後,此刻、這一刻,徹底的活著。
那麼我也許可以說,從來追尋的,就不是那個陌遠,而是那個圖景裡的凹陷,即使上頭蒙了一層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