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知道有工作要進行,但她難得到港,他還是決定跟她一起度過。
下午時刻在天星碼頭接了她以後,匆匆搭渡輪過海,趕去和毛生在尖沙咀海運大廈二樓中庭咖啡廳會面。那時海底隧道並不存在,往返香港九龍得靠渡輪。
交換情報的日子到了,這是必須做的工作。帶著她是不得已的,但也是一種很好的掩護,誰會想到一個帶著十一歲兒童的父親在咖啡廳裡與人會面是為了情報工作呢。
她啜飲著凍檸水,視線穿過海運大廈超大的玻璃落地窗,望出去是港埠的景觀,靠港的郵輪像安靜的龐然巨獸映入眼簾。她幾次隨著家人搭乘太古的輪船,從香港往返移民的地方,這些巨獸對她而言是熟悉親切的。
他跟同伴講著她聽不懂的事情,也因為這樣他才放心讓她跟在身邊。她感覺到因她的存在,大人們快速交談,約莫兩刻鐘的光景就結束了。毛生先行離去,他請侍者來埋單。
步出海運大廈,初冬的海港吹著帶有鹹腥味的海風,他們就從海旁地轉進廣東道再一路步行到彌敦道。他一心希望她長大後會回到這個複雜多變而又迷人的城市,就盡量帶著她多認識一些地方,看不同的街景。
斜陽從前方灑下,她跟得有一點吃力,但她知道每每回港,都是要走很多路的。那時候穿梭在港九各個區域的小巴還不存在,更不要說地鐵,港人都習慣走很多路。
他意識到她可能累了,就找了個潮州餐館吃晚飯。這一路她每每跟著他進出各式餐廳,嚐過不少對她而言是相當新奇的飲食。畢竟「東方之珠」有各國人士居住,各種不同民族的飲食幾乎都可以找得到。
對一個小孩來說,她覺得中環「七重天」的栗子蛋糕最好吃。她曾經在那裡見到年輕的薛家燕和一些影劇記者在那裡喝下午茶。後來,她遇到栗子蛋糕就會想著買來吃吃看,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找不回那個味道。
夜幕低垂,他們就過海返回港島。他得先送她回到皇后大道西她寄宿的朋友家,然後再返回連她都不知道的秘密住所。因為工作和身份的特殊,他一直很隱密的在那裡生活,也怕連累當年一同避禍到港的患難朋友。他甚至不能送她上樓,怕萬一被跟蹤出事連累朋友。
他們經過一家快打烊的文具行,門口的攤子上擺放了很早就推出的聖誕卡,卡片上的亮粉閃爍著,她被那些卡片吸引而駐足。
他注意到了,溫柔的問:「妳想吾想買幾張帶返去寄俾朋友?」她點點頭。進到店裡選款式時,她看到一盒橡皮擦,橡皮擦散發著甜甜的香味,每個橡皮擦都有一個彩色圖案,下面有該圖案的英文。那是將單字教學融合在文具裡的方式。他讓她自己選了兩個。
離開文具店不遠就快到寄宿的地方了。他們走到雀仔橋還沒上橋,他停下來然後對她說:「妳上樓以後到客廳側面窗口同我招招手,我就喺呢度睇住妳。」
拱形的雀仔橋其實很短,她只須走上那個斜坡到中間的地方,然後進到唐樓上三樓,再從屋裡客廳面對橋頭的窗戶跟他招手,好讓他知道她安全抵達。
她自小膽子就很大,一個人走一小段路並不覺得可怕。舊式唐樓的樓梯間是沒有燈的,她很快摸黑上了三樓,入屋後客廳的日光燈亮晃晃的,只有嬸嬸在客廳。她隨即跑到窗口往橋頭望去,他站立在光線不足的街燈下,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她知道那就是他,於是朝著他招招手,目送他轉身消失在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