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一個可以為了逃避而逃避的地方。
能有這樣的發現,是因為父親要開車帶妹妹去表演。這一趟的啟程,源自父親對女兒的複雜情感,既擔心路途安全,又想著把女兒送出去又一個人回家有些辛酸,只好責無旁貸的承擔司機工作,再把兒子我帶上抵銷一些辛酸。
兩個男人就這樣開車三個小時一趟的載小公主出發,當作一個保鑣一個司機。
妹妹這次的活動是一場關於心靈洗滌的探索,這場探索在目的地的山下就已經開始。在比一輛車在寬一些的道路上,一邊是連續髮夾彎與陡峭上坡地,盯著景色看,一圈一圈一繞一繞,既是催眠又是低語;一邊是山從天邊直插入溪谷,拉長目光遠望,如一面寬廣肩膀的牆。這樣的組合能看過客的狀態,或抵著不放或攤手讓行。
四十分鐘車程,手握著方向盤,看著圈圈繞繞的小溪盡頭,一點一點慢慢被山牆截斷,尋思著這或許才考驗的正途。
這樣說起來,逃避之地或許有點貶低了這美好景色的意義,但四十分鐘的催眠與低語,給了這裡是終南山的錯覺,浮現王維吟詠《終南別業》的那般景象: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盛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就像王維寫的一樣,有些事年輕時不懂,過了一定的年紀,才懂得了時間與生命的關係,生命就像是一面起霧了的鏡子,需要點時間褪去攀附著的水與露。帶著這樣的心情,找到一個能安生的家,就能怡然自得的在溪水深山中,吃得飽睡得著笑得出來,再與偶然相見的人們,聊著漫無目的不知所云的天。到了那樣的境界,或許連鏡子映照出什麼也不必在意了吧。
只不過現在,開著車,感覺自己反覆地不停地照著那鏡子。
第二天一早七點,就被父親趕著出門去接妹妹。但妹妹顯然覺得太早了,硬凹著在山下小鎮上先吃個早餐再上山。我把車停在了鎮上的萬聖宮前,旁邊是市場,再更遠方望去就是山脈厚實的肩膀。只是早上九點的市場看起來已經透支了活力,三三兩兩的人們與陸陸續續的收攤,都不急不慢的。
這樣也好,準備一下入山的心情。
在市場這條街中央的十字路口,有個奶奶在賣看起來是炸粿的東西。金黃的炸油明亮透底,包裹著地瓜條還有一些蔬菜,剛出鍋滋滋冒著煙,帶著地瓜清甜的香氣。走上去問奶奶怎麼賣,奶奶腫著的關節還在幫成品翻面,頭也不回的說,一斤110元。
這東西秤斤論兩賣的?
在發愣的當下,奶奶翻好炸物的面,斜斜抬起頭來看著這位默默無語的客人,那眼神好像比我還狐疑,像是想著這個人是不是要殺價,都這麼便宜了還殺價嗎?奶奶的眼神一秒一秒慢慢銳利了,質問著買還是不買,讓我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
接下奶奶的視線,深呼一口氣,弱弱的問,可以買一個吃嗎?
奶奶的眼色瞬間慈祥下來,帶著理解和善的微笑,問第一次買嗎?我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這東西好像吃過,但秤重的賣沒遇過。奶奶看著對面的這個人又沒了回應,或許想著這小孩是個戇囝仔(或是用客語在心裡低語),選了一個最大說:「這個算你十塊錢就好。」
這算是傻人有傻福嗎?
拿著不知道該說是得來不易還是輕鬆獲取的食物,繼續往市場的盡頭走著。不得不說,奶奶的炸粿非常好吃,地瓜的甜佐著它的香氣,甘而不膩。市場的盡頭是一家賣糕的店,昨天與父親回家時,驚艷一家買回的艾草糕越咬越香,看到市場也有賣,就想著去看了看。老闆阿姨看這位客人探頭探腦,第一句沒問要什麼,也沒說看看喔。
而是沒頭沒腦的問我從哪裡來。
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攤奶奶帶來的鬱悶,這次穩住情緒沒有發愣,理直氣壯的回問,我看起來這麼不像這裡人嗎?老闆阿姨笑了笑說:「沒有看起來像不像啊,就覺得你沒有這裡的氣息,而且你剛剛走過來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感覺有點奇怪。」
就這樣?是我沒有像興來每獨往,盛事空自知的氣息嗎?
看著這位客人再次愣住,阿姨笑著說,你鐵定不是當地人,不然走過來要什麼直接說。但你也不像遊客啊,拿著手機比劃著地點在走來說要買什麼。我也想知道你是想幹嘛,沒事在這裡晃來晃去,沒事的人不會大老遠跑來這裡,有事的人不會亂走,才問你從哪裡來。
好吧,不能小看阿姨的眼力,宵小就是這樣被遏止的。
最後還是買了艾草糕,跟老闆阿姨說了為什麼有此行,也說了山上感覺是個休息充電的好地方。老闆阿姨拿著我挑的糕遞過來說:「外來的人才會這麼樣覺得,但就算這樣,這裡也歡迎你來。記得下次再來買艾草糕就好了,也可以試試水粄。」
也希望下次再來的時候,能有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心情。